沈悟一连来了三日,翻墙躲人的功夫越发熟练起来,还能给向心觅带外面的点心和话本。

    他甚至表情平静地掏出了一本时下畅销的《风月怪谈》,说是路过时恰好看到,顺手为她买下来了。

    向心觅不敢想象沈悟怎么顶着一张光风霁月的脸去买这样的三流话本的。

    但成日见不到旁的人,实在无聊得很,沈悟又送吃的又送解乏的话本,实在很难拒绝他的每夜造访。

    最重要的是,那日之后,沈悟没再提那个荒诞的办法,也并没催促过她的答复,似乎他夜夜造访,只是为了替小灰承担起递信的职责,日夜在忙碌的间隙奔波在向府,商铺和城外的庄子之间。

    这让向心觅面对沈悟时的不自在的感受消减下去许多。

    但随之涌起的是愧疚,毕竟沈悟眼下并不清闲,无缘无故让沈悟为她奔波,实在是过意不去。

    拒绝还是同意,总要早些给人个答复。

    向心觅躺在廊下的美人椅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思考这个问题。

    沈悟想出的那个办法是很好,既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还不会让母亲伤心。唯一委屈的似乎是沈悟,但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按照沈悟的说法,他们俩这算互相帮忙。虽然不知真假,但这不会是她拒绝沈悟的原因。

    但是,但是......向心觅托着腮,趁着院中无人注意,偷偷摸出一块糕点塞入口中。

    如果这辈子嫁给沈悟,算不算又是一次重蹈覆辙呢?兜兜转转,又和他搅在一起。

    她真的很担心自己再来一辈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她自己都没法原谅她自己的!

    可是自己又不喜欢沈悟了,平心而论,上辈子沈悟也没在吃穿用上短过她的,无非就是不着家不关心她,不爱她。

    她现在也不需要了呀。过个一年半载和离了,也不会有什么牵扯的。

    向心觅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只要沈悟遵守承诺,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她看了一眼紧锁了半月的院门,又不自觉瞟了一眼院角那处日日被沈悟踩着翻过来的青瓦,总觉得它摇摇欲坠快要掉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当晚沈悟翻墙而来的时候,果然脚一滑连瓦带人一起摔下来了。

    清脆的碎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向心觅这几日已习惯支着窗子等他,目睹了全程,在一片黑暗中准确地对上了沈悟的眼,眼见着下人房中点了烛火,传来了窸窣走动的声音,向心觅一偏头,示意他翻窗进房。

    沈悟立即心领神会,也不曾多加犹豫,动作利落地闪身而入,慌不择路地躲进了屏风后。

    青荷睡眼朦胧地披着小褂匆匆出门察看情况,见院角处碎瓦四散,

    向心觅在后头轻声唤她:“别看了,只是一只狸奴从墙上过,不小心把瓦片给蹬下来了,快些回去歇息吧。”

    青荷回头,见向心觅孤身坐在窗前,眼神清亮若繁星,还以为她是心中郁结,半夜睡不着,有些心疼,推门进了屋子,给向心觅取了件厚实些的衫子。

    衣箱与屏风不过五步之遥,沈悟躲在一片黑暗之中,方才翻墙坠落时手上似乎擦伤了一片皮肉,粗糙的沙砾混着火辣的刺痛警醒着他的神志,他默默往角落里退了退。

    青荷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声音也随之靠拢了:“小姐,夜里风凉,就算歇不着,也该多穿些衣服。下次再起夜,你就唤我,我陪着你。”

    向心觅见青荷进了屋子,视线跟随着她,有些紧张地扫了屋子一圈,最终锁定了屏风后一处格外阴暗的角落。

    她直觉沈悟就躲在那里。

    于是起身跟了过去,身子挡在屏风前,迅速接过了衣裳:“我只是白天睡了太久,眼下睡不着,别担心我,快些回去睡吧。”

    青荷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小姐,我不放心你,我眼下也醒了,我陪着你说会话吧。”

    向心觅屋里有人,心中有鬼,正思索着如何推脱,暗影处有人比她更按捺不住,一只修长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出来,轻微扯了扯她的裙角。

    她觉察到细微的动静,有些想笑,崩了崩脸才往下说:“夜里不睡,白日里要睁不开眼了。有什么话,也明天白日里说,我这就睡了,你也去睡。”

    向心觅点了点青荷眼下的青黑,这丫头这几日也为她着急,没大休息好,于是又宽慰了一句:“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能出去了。放心吧。”

    青荷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向心觅是想出了什么法子,还是终于决定对夫人服软,但出于对自家小姐无条件的信任,她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小姐,无论如何,你想好不后悔就是了,不管小姐去哪里,我一直跟着你。”

    向心觅点了点头,有些凉意的手掌抚了抚她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温柔低声哄她:“我知晓的,我一定带着你过好日子,睡吧。”

    “吱呀”一声响,应当是青荷出去了。但沈悟不敢冒险,仍谨慎地缩在阴影中注意周围的声响。

    轻微的脚步声晃了一圈,又来到附近。向心觅绕过屏风,准确地捕捉到他的位置,蹲下身来眼睛亮亮地调侃他:“小贼,可以出来了,主人家已经歇下了。”

    沈悟缩在角落里,羞恼与尴尬混合着方才持续的紧张一股脑涌了上来,所幸黑暗中向心觅看不见他脸上涌起的血色。

    他没应声,试着起身,脚腕处传来迟来的钝痛,他喉中不自觉溢出一声闷哼。

    向心觅将屏风后的烛台点燃,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这一小片空间,也让她看清了沈悟的情形。

    他难得显露出这样的狼狈。为了隐蔽,沈悟又穿了一身黑衣,本应是华贵沉肃的颜色,此刻却因为沾上了灰尘变得灰扑扑的。高挑的个子可怜巴巴地缩在这样的角落里,显示出一点束手束脚的无措来,他试着起身却没成功,面上却流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忽然明亮的视野反而让沈悟一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形象并不体面,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以手掩面,然而仍露出了鲜红欲滴血的耳垂,和鲜血淋漓的掌心。

    向心觅方才已经去取了药箱来,刚刚沈悟拉扯她的衣角时,她已经嗅到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本还想趁着他难得的惊慌多调笑几句,也为着这个缘由歇了心思,早早打发了青荷。

    此刻瞧见了伤口,向心觅利落地蹲下身子来打开药箱翻翻找找。

    她将沈悟的手腕捏住,不容置喙地拿过来细看,仿佛沈悟只是顺带长在这只胳膊上的挂饰。

    沈悟很顺从地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他被向心觅忽然主动的亲近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呆呆凝望着她浓而黑的睫毛,还有含着淡淡笑意的唇角。

    向心觅忽然浑身都散发着允许亲近的气息,这和她平日里展露出来的亲和不大一样。

    沈悟慢慢地品味出这一点不同寻常,这是不是一种信号呢?

    向心觅不擅长处理伤口,眼下也没有多余的条件,只有暂时用金疮药止血而已,她拿帕子小心地将上头的碎石挑了,余光中注意到自己的裙角上也沾了一点血迹,拎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把我的衣裳弄脏了,得赔。”

    沈悟耳边的炙热迟迟未消,脑中一贯流畅而敏捷的思考也因此停滞了,慌乱地躲开向心觅的眼,盯着那一点刺眼的血迹:“抱歉,我......”

    向心觅笑眯眯地看他:“下聘礼的时候,我要二十套成衣。”

    “好......嗯?”他飘忽闪躲了一夜的视线忽然聚拢过来,直直地望向向心觅,“你想好了?”

    “怎么听我都不吃亏啊,但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可怎么办?你得先把和离书写好,放在我这里。”

    沈悟很驯顺地点了点头:“我明日就来提亲。”

    “这么快?”向心觅脱口而出,“不合适吧,我......这不得给爹娘做个心理准备?”

    他终于恢复了惯常的游刃有余来,平静地看着她:“你不想早些出去吗?不会吓到伯父伯母的。和离书,我明日就给你,和聘书一起。”

    听起来有些怪,聘书和和离书一块写,向心觅脑中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但还是落在很快就能重获自由的高兴上。

    沈悟的视线仍落在她脸上,眼睛弯弯的,遮也遮不住的高兴,好像她也在为这一桩亲事高兴一般。

    他的手忽然又被牵动了,柔软的手握着他的手腕,几乎抓不住,她凑近仔细看了看他的手掌,轻柔的呼吸撒在他手心,凉凉的。

    她眼神流转,又落到上次切菜时产生的伤口上,伤痕未愈,一道深褐色的疤痕覆盖着痂,其实不大好看。

    但向心觅专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又让他不舍得退开。他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沈悟听见她幽幽叹了口气:“怎么碰上我总是受伤呢?好好一双手,全都是伤口了。”

    “时日一长,自然就消退了,男子身上有些伤口,也不打紧的。”

    向心觅把沈悟的手塞回他怀里,直起身子:“总归还是有痕迹的。明日你别翻墙了吧,还是有点危险,和离书,等我出去了你再交给我就是了。”

    冰凉的掌心消失了,他蜷了蜷手指,不知该为她的关怀而喜悦,还是为她拒绝他的到来而失落:“我明日小心些就是了。”

    “小心些?不然你站起来走两步?”向心觅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沈悟起身,脚踝处还在隐隐作痛,他忍着痛竭力维持正常,坚持道:“明日就好了。”

    “别逞强了,我不要瘸子夫君。”向心觅凉凉地拒绝他。

    “......我知晓了。”沈悟垂眼,将怀里被压得扁扁的点心掏出来交给她,看起来毫无异样地走出了房间。

    背影看起来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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