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里衿悠其实不那么恨鬼。

    其实八岁的那场离别,还有着她不愿回忆的后续。

    她的父亲,是被母亲杀死的。

    在枯瘦的人失去气息后,月见里衿悠还未来得及悲伤,就被人粗暴地拽住手臂拖了出去。在关上门的前一刻,她看到的,是母亲红肿的眼睛。

    窗户都被严严实实地封上,衿悠没办法看到里面的情况,只得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内的情况。

    沉寂了许久的房间里渐渐传来隐忍的低吼声,但那声音只是响起一瞬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

    “子衿……”

    这是屋内最后的声音,旋即那片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母亲就这样把自己关在门内一整天,再出来的时候,她捧着一个小盒子,在屋后的树下为父亲立了碑。

    她其实一直想问母亲,明明那个时候的父亲还有意识,为什么还是要下手呢?

    衿悠见过各种恶鬼,即使最亲近的人就在眼前,它们也会毫不留情地将人当做食物杀死。可父亲当初留下的那一句话依旧徘徊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杀鬼的时候犹豫不决。

    如果恶鬼不吃人的话,是否就能活下来了?

    虽然希望渺茫,可她总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奔赴每个任务。可惜,她从没遇见过例外。

    “无一郎,”衿悠卸了劲,只觉得浑身疼痛,“我好累啊。”

    梦也好,现实也好,这些事情,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结果呢?

    幻境已经解除,面前的鬼终于倒地化为灰烬。而在更深的暗处,有清脆的铃铛声颤了一下,旋即就此消失。

    顾不得追击那只鬼,无一郎拎起手中的羽织,披在了衿悠身上:“我带你回去。”

    厚重的羽织阻挡了寒气,让衿悠不断失血的身体稍微恢复了点温度。

    “我不想回蝶屋。”

    衿悠有些犯难,她现在这个样子回蝶屋,估计没一个月是下不了床了。但是回老师那里……

    想想自家老师那个不耐烦的眼神,衿悠打了个寒颤。

    不行,绝对不行!

    之前她因为受伤再一次进蝶屋的时候,蝴蝶忍全程带着笑帮她上完药,扭头就端来了一大碗诡异的紫黑色液体,那味道简直和鲱鱼罐头有得一拼。

    后来,在蝴蝶忍“慈爱”的目光下,衿悠捏着鼻子喝完了那碗药,之后的三天内,她看什么食物都失去了胃口。

    之后受伤她之间奔回了山里找老师,然后新谷七泽冷着脸在她的伤口上撒了点不知名的药粉,疼得她当时就从屋子里窜出去了。

    现在这两个地方她是不敢再去了,但是附近的藤之家又没有她可以用的药,衿悠有些头疼。

    因为血液的原因,普通的伤药对她们没有太大的效果,也因此每一代月见里家的人都会有一个专门研制药的医师,而到她这一代,就被分配给了蝴蝶忍。

    怀中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起来,无一郎叹了口气,拦腰将人抱在怀里:“回我那里吧,我之前问蝴蝶要了些伤药。”

    “嗯……蝴蝶能给你?”经过一晚上的鏖战,衿悠实在是累极了,也顾不得害羞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顺势靠在了无一郎的胸前。

    少年的身体很结实,分明看起来瘦弱地如同一棵青竹,但内里却充满了韧性。仿佛无论是怎样的风雪也不能压垮。衿悠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睡意在瞬间席卷而来。

    长发遮住了无一郎眼中的情绪,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让怀里的人睡得更舒服一点。而对于衿悠的疑问,随着怀中人的睡着,也只能等到日后再回答了。

    衿悠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等她再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一脸纠结地端着热水的无一郎。

    “等等,我睡了多久?”衿悠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变硬的血块和衣服粘连在一起,让她在动作的时候像是被硬邦邦的刀子割了一下,“嘶——”

    见她醒了,无一郎一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更大的动作,一手将从热水里捞出来的毛巾搭在她的背上,“别动,到刚我的宅邸不久。”

    凝固的血块在热水之下软化下来,衿悠松了口气:“多谢你啊。”

    压着肩膀的力道忽然加重了些,又很快松开。衿悠疑惑地回过头,却发现少年那向来空洞的眼神中此刻正被浓厚的雾所遮蔽,仿佛下一刻就要酝酿出一场暴风雪。

    “不需要道谢。”对上衿悠的眼神,无一郎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抱着已经被血水浸湿的盆走了出去,“我去拿医药箱。”

    这是怎么了?衿悠有点迷茫,她怎么感觉无一郎刚刚生气了呢?

    趁着无一郎出去的空隙,衿悠将自己身上的羽织脱下。轮到队服时却有些犯了难。

    只是背部的话应该没事吧,做了挺久的心理建设,衿悠才慢吞吞地脱下队服。

    好在屋内没有开灯,多少缓解了些衿悠的紧张感,但她的脸颊还是有些发烫。

    脚步声重新在门口响起,无一郎拎着药水和纱布进来,手中还抱着一套崭新的队服。

    他的眼睛在衿悠的背上定格:“……我就应该把你直接带去蝶屋。”

    新旧交替的伤口覆于皮肤上,将白皙的背部划出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最严重的自然是今天战斗时的两道贯穿伤,虽然止住了血,但隐约也能见到其中的骨头。

    “哎等等等等,”衿悠迅速抓起羽织缩在屋子角落,“你这个时候反悔?认真的吗!”

    “……你先过来上药。”无一郎垂下眸,压住了心中的杀意,“不然我就喊蝴蝶过来。”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此刻交融,等到最后一段绷带被剪断,无一郎才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衿悠那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后背:“如果你不想杀鬼,可以交给我。”

    微凉的手指点在皮肤上的感觉很难让人忽视,衿悠颤了一下:“你听到啦?”

    将新的队服递过去,无一郎转过身,听着后面衣物摩擦的声音:“那个时候我离的有些远,但是你们的交谈我听得很清楚。”

    空气再次陷入寂静之中,衿悠扣好最后一颗扣子:“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在你失忆之后做的那些事,只是出于一种模仿。”

    “如果是我,可能根本不会有太多内疚。”

    “哦,”无一郎回身,熟练地抱起衿悠,“这里都是血,换一间房间休息吧。”

    衿悠严重怀疑自己的听力出问题了。她都说了不是真心,这么平静是闹哪样啊!

    对上衿悠怀疑的眼神,无一郎没有停留,抱着她离开了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房间。

    等到重新将衿悠安顿好,他才抽过椅子坐在衿悠身边:“我只是,觉得你很难过。”

    他虽然总是在忘记事情,可刚进鬼杀队时少女的那番劝诫却依旧刻在心里,从不曾遗忘。

    但他当时其实还想问另外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看上去,要比我更加绝望呢?

    这个疑问在后来的相处中越滚越大,月见里衿悠分明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她的仿佛身体与灵魂被剥离开来,身体不自觉地向红尘靠拢,灵魂却独自一人遥望万家灯火。

    她挣扎,愤怒,拼命对抗这不公的世道,灵魂却在深处冷眼旁观并轻蔑一切,嘲讽她所做只是徒劳。像是有个无形的玻璃罩子,只容得下她一人,也只能容下她一人。

    “就像我找回记忆一样,我明白这是你的战斗,可我不想只是看着你,”无一郎有些头疼,但他还是坚定地握住了少女的手。

    两只常年练剑的手都有些粗糙,触感并不是太舒服,可衿悠只是缓慢地摩挲着,最终反握住了那只手。

    之后的一个月里,衿悠都没再收到什么任务。主公似是知道了她的事情,让鎹鸦干脆给她放了两个月的假。

    衿悠也乐的清闲,特地要求了主公不要把她在这里休养的消息传出去。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衿悠也是放心地住了下来,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和无一郎聊天。

    “我说,这几天的巡逻任务这么多吗?”衿悠懒洋洋地拿了颗橘子,顺便给无一郎扔了一颗,“这几天你都是早上才回来,小心秃头啊。”

    无一郎将橘子剥好,又放回了衿悠面前,顺便拿走了衿悠手里没剥的那颗:“嗯,这几天的鬼活跃了不少,主公也特地召集我们说了这件事。”

    眼睁睁看着两颗橘子都被放在自己面前的衿悠摇了摇头,知道多说无用,也就拿起一个吃了起来:“难道是年初要发年终奖了,所以鬼也拼业绩?”

    无一郎手里的动作一顿。他经常从衿悠口中听到一些奇怪的词汇,而且有时候观察周围人的面色就会发现,听不懂的人不止他一个。

    但他还是面色如常地接了下去:“大概吧,甘露寺和炼狱先生还问我你去哪儿了,怎么没看到你到场。”

    “我现在是病人,虚弱得很。说话也是很费体力的啊,”想起那两位的大嗓门,衿悠苦着脸翻了个身,“你没告诉他们吧?”

    无一郎有些出神。

    大概因为抬手都费劲,衿悠这几天也没有束发。明灰色的长发散开,而那根枫叶的发带被缠在了手腕上,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心脏跳动地有些厉害,他压着声音,尽力遏止自己的异常:“没有。”

    说完后他丢下一句“我有些文书要处理”后便急匆匆离开了。衿悠盯着那抹背影,却看出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一定是疯了。”将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以后,衿悠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她的事情……也该解决一下了。

    “沉溺过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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