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苏延晖将药方抄写几份,流传开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将此方烂熟于心。若随意走进一家药店,还未开口,掌柜就已将鼓鼓囊囊一捆药递进你手里。有了良方,再加上朝廷大力救助,瘟疫竟也慢慢消散了。又过一段日子,街上的铺子也都大开门扉,招揽起顾客来;夜市也恢复如常,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过去的事便过去吧。正是这种心态,使得人类生生不息。遗忘未尝不是好事。

    “在瘟疫治理上,你的确是功不可没。陛下问你想要什么赏赐。”赵琯溪垂着长睫翻书,侧脸斜对着纳兰云蘅,语气相当悠然自在。“整个皇宫随便挑。”

    “嗯――――”纳兰云蘅捧着脸转转眼珠,“我没什么好要的…”

    赵琯溪毫不意外:“镯子簪子手帕子,随便给你挑几样吧。”

    “别。”纳兰云蘅抬手表达意见,眼睛嘴角俱是一弯,悄悄往他跟前儿凑一凑,“我想要一个位子。”

    赵琯溪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睛洞察人心,嘴角勾出一点儿笑来:“想要位子啊?”

    “嗯嗯嗯。”纳兰云蘅抿着嘴点头,圆眼睛清澈又明亮,“你肯给吗?”

    赵琯溪微笑不变,缓缓摇头。

    圆眼睛立刻瞪得更圆:“什么人啊你这!”

    赵琯溪老神在在地看着她怒目圆睁,甚至还喝了口茶。

    纳兰云蘅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将他手中的杯子夺过来,惹得赵琯溪被茶水呛到,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不过就是一个位子,你刚刚还说整个皇宫随便我挑的。”纳兰云蘅双手抱着杯子,愤愤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赵琯溪掏出帕子捂着嘴咳嗽,一直咳到白皙的皮肤透出层薄粉来,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才停下。

    “要不要那么夸张啊?”

    赵琯溪摇摇头:“没良心的。”

    纳兰云蘅作势要打他,扬起的巴掌还没拍到人家胳膊上,自己额头就先挨了一记轻扣。

    “是替林青舟要的吧?”

    纳兰云蘅摸摸额头,一边吸气一边道:“一个入仕为官的资格还是给得起的吧?”

    “怎么这么替他操心?”赵琯溪端着另一只茶杯,要喝不喝的,杯沿儿抵在唇上看着她。

    “不是替他操心,而是这治瘟疫的方子就是人家跟先生要的,主要的功劳应该归在人家头上。”

    “哦。”赵琯溪点头,“他的功劳,陛下自会记得,就无需劳烦你为他周旋了。”

    “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心嘛。”

    赵琯溪放下茶杯,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她脸上长了什么稀罕东西。

    纳兰云蘅眨眨眼睛:“怎么了?你看出来我早上没洗脸了?”

    “我还看出来你早上没吃饭。”赵琯溪虽是笑着的,语气却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哇!真的呀?那你还真是独具只眼呢。”纳兰云蘅捧着脸笑,眼睛弯成月牙,好像能流出蜜来一般。

    赵琯溪将话题扯回去:“你倒是真尽心。”

    “人生难得遇一知己嘛。哎呀,你就说给不给吧?”

    “知――――己。”赵琯溪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温声道:“给。”

    “如此,那便多谢你啦。”纳兰云蘅站起身给他续上茶,放下茶壶后,习惯性地拿起面前的茶杯放到嘴边儿。

    赵琯溪茶杯举在半空,一双眼睛看着她,深得像化不开的墨。

    纳兰云蘅不明所以:“怎么了?”

    赵琯溪将手头儿的茶杯放下,重新替她倒一杯:“喝这个吧,那个凉了。”

    纳兰云蘅看看两杯茶水:它们之间有差很长时间吗?

    “哦。”虽然不明所以,但毕竟有求于人,她还是将那杯茶端了过来。

    “我听说,你前些日子曾经回过云喜街,又到过户部…”

    纳兰云蘅扑闪扑闪大眼睛:“你听谁说的?”

    赵琯溪轻咳一声,回避问题:“你时间很紧吗,所以漏了些地方?”

    “漏了些地方?”她仔细思索着,半晌弯起眼睛笑,双手一拱,“多谢多谢,我这就去。”说着,就站起身想朝屋外走。

    “你做什么去?”

    “去找清洄呀!”纳兰云蘅头也不回道,抓起裙摆急匆匆往外走。

    “你先等等。”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抓住,动作滞在原地,她慢慢转过身,垂下眼睛看着赵琯溪。半晌,又眨眨眼睛,语气依旧活泼灵巧:“做什么?”

    赵琯溪抬起头,半笑不笑:“若不是我今日有事请你,恐怕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里来吧?”

    纳兰云蘅愣了一瞬,而后抿起嘴角,晃晃胳膊示意道:“你先松开。”手腕上的力道消失,她颇为怜惜地搓着皮肤,神情很专注地盯着袖口处:“我平日不也总到这里来吗?不过是时间太紧,所以没来这里罢了。况且,”说到此处,她抬起眼帘,望入赵琯溪的眼睛,“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呀。”

    赵琯溪转过身子,从鼻间哼出一声:“你我二人的确是没什么好说的,可你连你的陈姐姐,都不想见了吗?”

    来不及思索,话语就脱口而出:“我趁你不在的时候见过菀菁姐姐的。”

    “哼。”赵琯溪端坐着翻书,半个眼神都不给她。

    “嘿嘿,”纳兰云蘅疯狂找补,欲盖弥彰,“话说,今天怎么没见到菀菁姐姐呢?”

    回答她的是翻书声。

    说话说到这种情势,纳兰云蘅觉得自己和他都挺有病的。

    不过是不想见你罢了,整这么多弯弯绕绕做什么?纳兰云蘅抬脚就朝门外走去,在快要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忽然转过身,猛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就冲着赵琯溪回来:“瞧我这记性,忙得连陆家都没去,好不容易到了你这儿,连个话儿都忘了问。”

    她整这么一大出动静,赵琯溪依旧八风不动,从容淡定地翻书喝茶。

    “你听过鸦片吧?”

    赵琯溪沉默。

    “你知道现在好多人都吸食鸦片吧?”

    赵琯溪依旧沉默。

    纳兰云蘅这下真快要急死了,一把抽过他的书:“祖宗,这可是关乎百姓关乎国家的大事!”

    “知道,最近正在调查这件事。”

    “这有什么好调查的?苏苏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赶快禁了吧。”

    “这件事太过蹊跷。”谈起正事,赵琯溪总算认真起来,“今日东宫陈和陈菀菁就是出去收集信息的。”

    “蹊跷?”纳兰云蘅不禁凝眉思索,“何处蹊跷?”

    “这场瘟疫来势如此迅猛,鸦片的出现又如此凑巧,加之丹祝犯境,这一切的一切,怎么看怎么不对。”赵琯溪指尖点点桌面,“不是天然…”

    “倒像人为!”纳兰云蘅不假思索,说出的话却令她自己悚然。

    日子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像岁月诞下的同卵多胞胎,可在这一模一样中,有让人难以察觉的、细微的暗流涌动,动静虽小可影响极大。

    历史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这网看似毫无威胁,可实际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

    今天和明天加起来,就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未来。当你某天眺望来路时,就会发现原本清晰可辨的痕迹无影无踪。暮色四合,大雾弥漫,所有人都走向未知的结局。

    你以为人定胜天,可当指尖拈着棋子时,你会发现你连对局都看不清,更遑论对手。

    和你对局的,究竟是人是鬼?

    四十六

    太阳落山时,陈菀菁二人还没有回来。

    打听消息哪用得着那么长时间?别是又去逛集市了。

    站在支着的窗子前,看着暮色把白纸染成暖色,把木条抹得光滑,把院中的花草用光辉描摹一遍,赵琯溪忽然从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很奇怪。

    像雨后的春笋,像抽枝的嫩芽,像一群海鸥越过辽阔的海面,在相似的暮色中。

    赵琯溪的的确确没有见过海,但他能想象出那样的风光,那样的细浪,那样的砾石,那样的隐约模糊又那样的形象具体。像水中月镜中花,又像此刻真切地端在手中的茶,热气氤氲,香气氤氲,踏实心安得如同知道明天会出现太阳一样。

    或许,或许他可以不追名,不逐利,放下所有的野心与仇恨,放弃淋漓的鲜血,放弃所有的杀伐果决,同一个人,养一只猫,种满园的花草,早晨摘一朵放在她床头,傍晚摘一朵放在她手中,看她的笑容,同她一起喝茶看书,过平凡日子。

    只是,那个人是谁呢?只是,若是将这些都放弃了,他还剩下些什么呢?

    等到该点灯的时候了,夜色中才传来敲门声同谈笑声。

    赵琯溪穿过院子去开门,青色的衣角拂过花草,沾上最后一点日光。

    “为什么不多住个人呢?还得你跑到前院儿来开门。”

    赵琯溪不答话,目光扫过东宫陈怀中抱着的东西:豆角、番椒、肉、两件衣裳、糖炒栗子、苹果。他又看看陈菀菁提的布兜,里面有几个金灿灿的东西,还是一粒一粒的,颜色跟太阳一样。

    “外边儿带来的新鲜玩意儿,说挺甜的,能煮又能烤。”陈菀菁晃晃布兜,“你不是说阿蘅今天来嘛,让她尝尝。”

    “哦。”赵琯溪冷淡地点点下巴转身朝后院儿走,边走边道,“她今天吃不上了。”

    “你又惹阿蘅不高兴了?”

    赵琯溪侧过脸看她一眼:“我自然比不上你们,情谊深厚。”

    “呦,生气啦?”陈菀菁调侃,又笑着对东宫陈道,“快,哄哄他去。”

    东宫陈已将手中的东西放进了屋子,现在出来接她手中的东西。听到这句话,也不问其中因果,只是笑道:“让他自己气去,咱们自个儿做饭。”

    陈菀菁躲过他,自己提着玉米往厨房走,语气带笑:“可别了吧,你再给我锅烧了。”

    东宫陈小跑几步跟在她身后:“上次是意外呀。”

    “祖宗,您甭给我帮倒忙了。”

    “那我一会儿去找赵琯溪问问?”

    “嗯嗯。”陈菀菁一边把玉米倒出来,一边指挥他去挑一桶水来洗玉米。

    东宫陈这个姓与众不同,人也与众不同。明明还未及冠,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儿。一身青衫飘扬不羁,一根白玉簪子清明通透,明明怎么看都是名门之后,干起活儿来却干脆利落。头发一挽,袖子一卷,噼里啪啦倒出几根儿玉米,就着井水冲洗起来。一边洗一边跟陈菀菁搭话:“菀菁,这次玉米可要多给我留几根。”

    “那都让你吃了好不好呀?”

    东宫陈故作惊讶:“那就不留给你阿蘅了?”

    “是是是,这些全部都给你。”陈菀菁将淘米水泼向院中的植物,而后虚空弹了东宫陈一下。东宫陈笑着向后仰,仿佛他真的被弹了重重一下。

    两人将食材准备好,陈菀菁围上围裙,把东宫陈往外推,双手又背到身后系腰带:“你快去看看他去,别再哪天心情不好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寻死觅活的。”

    东宫陈挤进门,垂头替陈菀菁系腰带,笑着道:“这样倒还干脆。”

    陈菀菁侧过脸瞪他一眼,嗔道:“怎么说话?阿蘅怎么办?”

    “是是是,我的错,该打该打。”

    “少在这儿嬉皮笑脸的,办正事儿去。”系好围裙,东宫陈又被推出厨房,他刚要说什么,面前的门擦着他鼻尖儿关上了,“嘭”的一声。他只好到后院儿去找赵琯溪。

    时候的确不早了,天上连星星都出来了,赵琯溪的房间还没点灯。东宫陈连门也不敲直接进去,就看见黑暗中坐着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怎么个事儿?我不来你就不点灯?”东宫陈点上蜡烛,端到他面前晃了晃。

    烛光跃动在白皙的面容上,衬得那双本就漆黑的眼睛更加漆黑。

    烛光又在桌面上一晃,足够使人看见摆着的棋局。

    东宫陈无奈地笑一下,把蜡烛搁在桌面儿上,自己在他对面儿坐下:“你这是什么癖好?不敢点灯都不够,还喜欢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赵琯溪并未答话,面朝窗户长长叹出一口气。

    “何至于,心非木石岂无感?总这样逼自己做什么呢?”

    赵琯溪依旧沉默。

    窗外有晚风吹来,烛光闪烁,摇动的影子映在墙上,连同对坐的两人的影子。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东宫陈摇头,研究起桌上的棋局:“我自然不知道。”

    半晌,他指指一颗黑子,没有说话。赵琯溪垂着长睫,也没有说话。

    “古往今来的人,又有谁知道?”

    “嗯对对对。”东宫陈敷衍他,抬手将黑子换一个位置。

    赵琯溪仍旧垂着长睫,看到局势瞬间逆转也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没什么起伏:“我如今,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情了。”

    “哦,那多正常。”东宫陈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敲桌子,全副精神都集中到棋盘上,只分出一点儿注意应付赵琯溪。“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啊,就会发现控制不住的东西多着呢。”

    东宫陈的年纪不详,他自己称不到十八;至于赵琯溪嘛,他嘴里基本就没有能信的话。唯一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二人的年纪差不许多,可能东宫陈比赵琯溪还要小。

    “你可比我自由得多。”赵琯溪喃喃道,不知是在看棋盘还是在看烛光。

    “该你走了。”东宫陈把棋盒朝他推了推。

    赵琯溪连棋局都不看直接落子,东宫陈挑眉:“何至于?”

    烛光映在赵琯溪脸上、眼中,温暖温和。他眸光没有波动,缓缓开口:“的确是至于的。”

    二人又下一阵棋,结局自然是东宫陈赢。

    “你败呀,就败在那颗黑子上了。”

    “落子无悔,没看到终局前,怎么确定是哪一步错了?”

    东宫陈对他拱手:“好有哲理,甘拜下风。”

    一股饭菜香味飘至二人鼻尖,东宫陈站起身笑问:“哲学家也要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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