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暖光辉自窗牖透进,斑驳光影将水晶屏风割作菱花格状,连同屏风前支颌漫坐的裴岫都在明明暗暗中神色难辨。

    唯那清越话音掷地有声,眸光凝实般投来。

    宋肃极为年少时便去往边关,那里风沙弥漫,众人交谈时的话音尽沾沙尘气,粗放直爽。是以他从未见过如此巧舌如簧之人,几乎要颠倒黑白。

    如此反应,概因他掺和一手,叫她同自己定了婚约罢了。他并非不能理解,却不曾料想过,她会骤然变脸,将那夜相救全不承认了。

    宋肃并未听懂裴岫诘问语气般,自顾自道:“虽然肃那夜才与裴大人初见,可一见倾心无需缘故,更与相识时间长短无关。无论裴大人承不承认肃那夜相救,肃都愿履行官家所定的你我二人婚约。”

    江太师帮腔道:“是极,纵他那夜怀抱之人并非裴大人,可官家金口玉言已下,怎好更改?裴大人前些日子并未主动同官家说明缘由,想来也是心甘情愿的。事已至此,何必如此拿乔?”

    二人话音未落,袖手立在众人前的皇帝神色愈发阴沉。

    裴岫并不在意耳畔嗡嗡声音,微微侧首,迎着颇刺目的早春日光,饶有兴趣地望过去。

    在宋肃提及“一见倾心”和江太师谈到“心甘情愿”时,皇帝眉心似有青筋弹跳。

    待那二人喳喳乱叫完,裴岫兴味更浓,忽然开口道:“官家亦是这般认为吗?可臣并不觉得。”

    那神往许久的女子这般眉眼略弯地望过来,清澈嗓音隐含笑意,分明是在同自己说话。

    眼前人娇颜清晰,举动鲜活,皇帝却觉此刻身处经历过许多次的幻梦中。他有些恍惚,顺着裴岫的话意张口:“朕亦不……”

    “官家!”江太师厉声喝道。

    皇帝被一声喝醒,倏尔闭口不言,隐有自恨之意。

    裴岫了然一笑,转睨向江太师。

    见那含笑双眸牢牢盯住自己,江太师莫名脊背生寒。

    裴岫笑吟吟规劝道:“太师大人竟敢同官家疾言厉色,实属僭越。官家宽仁,不与大人计较。可大人实应谨言慎行,不可冒犯圣威。”

    面前几人神色各异,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裴岫极为敷衍浮夸地颤颤身子,揉揉额角,“官家、诸位大人,裴某忽然头疼得紧,许是伤病未愈,实在不能奉陪了。待来日裴某身子好全,定一一回谢诸位大人。”

    侍立一旁的华音闻声将厚厚斗篷裹上来,“大人,快些歇息罢!”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江太师瞧身边皇帝已挂了满脸紧张关切,再看那边宋肃无谓态度,顿时气冲肺腑。似乎不愿同这二人再站在一处,他一挥袖角,转身欲走。

    “太师大人,怎走得如此急切?”裴岫声音追来,尾句四字拉得极长,仿若依依不舍。

    江太师青着一张脸,忍气吞声道:“裴大人请好生养病。”

    那边皇帝是当真依依不舍,江太师忍无可忍,伸手拽了一把。三人匆匆出了门。

    待四周安静如初,裴岫道:“看来他们并非全然拧作一力,起码官家是极好吹动的迎风软草。”

    清仁宫偏殿外,江太师面色不善,“官家不该被那裴岫三言两语勾去了魂,浑忘了我们来时说定的计划。”

    眼前不见佳人,皇帝渐渐冷静下来,也隐隐有悔意,长叹道:“朕确实不该。来日她入了后宫,朕还怕不能么……”

    宋肃立在二人身侧,听得皇帝这等话,眸中划过浓重嘲讽,但他低垂眼睫,恭恭敬敬道:“臣定叫官家得偿所愿。太师切莫急躁,不如容臣现在再回殿内,同裴大人说道一二?”

    凤鸟屏风后,裴岫才脱下肃整紫袍,浑身松懈,正沐面净手欲入寝。又听得门外一高大人影道:“裴大人,肃还有几句话,万望裴大人倾听。”

    裴岫不耐烦地摆摆手,华音朗声道:“咱们裴大人头疼歇下了,有事儿下次再禀罢。”

    那人却不听人话,更不顾门外侍候的清仁宫内侍阻拦,将门推出一道小缝,声音压得极低道:“裴大人,肃此次绝不提半句方才的酸话浑话。”

    裴岫不想再同他纠缠,向门外内侍喝道:“这等无礼之徒,还不把他赶走!”

    然她话音未落,一道映日微亮的光芒避开屏风,从华音眼前闪过,稳稳落在裴岫踏在金缕五色波斯绒毯上的双足之间。

    裴岫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枚白玉片,依稀看清上头狂草墨痕。

    看来宋肃那活武仙的传闻并不虚假,他竟自那窄小门缝,弹指将这等小巧物件准确无误地掷到自己足间。裴岫不通武艺,更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绕开那宽长屏风做到此事的。

    她躬身将白玉片拾起,玉上新鲜墨迹以粗放狂笔落下四字:太师阴谋。

    “是吗?”她轻笑一声,“那请宋大人入内一谈?”

    宋肃推门而入,裴岫自屏风后转出。

    分明离开不过片刻,宋肃却觉此刻的裴岫远比先前柔和许多。她而今一袭竹绣素雅青衫,面颊隐约氤氲水汽,纤纤十指拢在腹部。方才那她面对太师时咄咄逼人的气度尽散了,全似一枝亭亭出水清荷。(1)

    可远观,不可亵玩。(1)

    他脑中无端掠过此句,默默顿了步伐,停在离裴岫三步远处,向她拱手道:“裴大人,肃将今日晨间事一一告知你。”

    宋肃并不如皇帝那般不住流连裴岫身躯,而是微微放空了神色,回忆起早间情状。

    今日他与几位一同归京的好友在集市用饭时,忽被江太师请入太师府。江太师神色焦躁,问他是否愿意同裴岫定亲。

    “我自是愿意的,裴大人。”他停了话头,忽然道。

    裴岫斜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宋肃敛起玩笑意,继续道:“江太师许诺肃厚禄高官,放话会将肃几位好友一同擢升入京。只要肃应他一桩事。”

    他虚觑裴岫,见她面上依旧淡淡的,忽然放缓了声音,“他要肃应下,来日你我成婚后,协助他,让你假死,送入后宫与官家。”

    似有几道疑点关节骤然打通,裴岫陷入深思。

    原是如此。

    早朝时皇帝拒了江太师提请,原是他自己根本不愿。而午后几人又相携来寻她晦气,原是另有了法子。

    皇帝不肯应的缘故不必多想,只那一件。而江太师说服宋肃,协助逼迫她入宫,皇帝的顾虑便迎刃而解了。

    只是这宋肃莫名其妙与她说这些,有何缘故?莫非他实际并非江太师一脉中人?

    “他们来碍眼便罢了,你为何一同寻我,还说上那一大箩酸话?”裴岫试道。

    “肃以协助劝服裴大人为由,要求进宫见裴大人。”宋肃满面诚恳,“乃是专门寻求机会向你说明此事,望你提防。”

    裴岫轻笑一声,目光在宋肃面上转了一转,“若裴某不曾记错,这婚约,乃是宋大人故意使坏得来的。如今如此惺惺作态,不觉诡怪么?”

    宋肃面不改色,“肃见大人,如见水中荷,雪中仙,一见倾心而已。自然不忍大人遭受此等腌臜算计。”

    “何况,裴大人尚记着那日肃救下你时,你曾允诺的种种条件否?”他舒朗眉目,微微笑道,“若肃肯相助,来日大人愿倾力相报。若肃求高官厚禄种种,求裴大人总比求江太师要便宜些。”

    他同时自问,为何要有此一举?

    毕竟集英殿夜宴时,他的确故意将裴岫抱入大殿,众目睽睽中定下二人羁绊。他深知如此造成的结果于裴岫是巨大阻路石,可他依旧如此。

    曾有人同他说:东都事乱,裴岫掌政,若你亲眼见她不仁,务必千方百计牵制于她,以待孤来日归都,再行夺权。若她仁德,小心接近,将她拉拢于孤。

    因此他毅然在夜宴上主动直面裴岫,虽险些被她几声质问逼到绝路,但东都果然至乱,各方势力频频交锋,他迅速寻到了机会,用婚约将裴岫牢牢牵制。

    但那人亦同他说:裴岫此人,身负天下骂名,但我等不可随意处之,因她所作所为悉益于大殷。如今时局动荡,天灾频频,不可轻失裴岫此人。

    因此他今日来此,将那等阴谋诡计悉数告知裴岫。

    可他扪心自问后,却发觉不止如此。女子质洁,如何堪受太师与皇帝污浊算计?又或如雪中仙子,他不愿其陷入污泥;又如清池碧荷,他不愿其为人亵玩。

    宋肃攥住垂落宽袖下掩藏的双拳,暗自道:也许无那人嘱托,他也会有今日这番举动。总归是不影响大局的。

    眼前红衣小将忽然吐出句酸话来,裴岫着重盯了他许久,当真没瞧出其他意味。

    一见倾心?

    何况他救下自己不假,可也分明是他误了裴岫。如今还敢挟恩图报?

    她轻嗤道:“宋大人满口谎话,还请离去罢。”

    宋肃严肃了神色,“裴大人切莫不信。江太师此人手段阴险,官家于你又屡有觊觎之意,务必上心。”

    但不论他如何陈述,裴岫都似铁了心不信半个字一般,转回屏风内。华音客气向外摆手道:“宋大人,请吧。”

    寒风吹送夜色入户,有人行踪隐匿,稽首在裴岫身前道:“大人,太师今日与官家争执良久,奴侍候在外,不曾听得真切。大着胆子靠近许多,隐约听出是太师指责官家,言其应该隐忍,留待日后。”

    裴岫素手执茶,眉眼在袅袅热烟后模糊不清。

    看来宋肃所言不虚,他并非江太师一脉,那他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半晌,瓷盖同杯沿轻碰,清脆响声将她膝边人惊得抬首。

    月色映亮跪伏之人面目,若是皇帝在此,会识得此人乃是他身边日夜跟从的大内侍,思福。

    “你去罢,我知晓了。”裴岫垂目看他,秀丽眉眼间隐含一丝叹息,“若探听不得,你不必强求,只言片语也尽够了。”

    “大人恩德深重,奴愿尽全力报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思福深深拜倒,言辞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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