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脚印尚湿!快跟上!”

    天色大亮,晓光越过疏林宽隙,照清草叶覆盖的泥泞湿土,上头尚存新踩出的痕迹。

    数十乌雅楼人沿足印寸寸寻摸,最后寻到天险高崖旁。

    “足迹在此处消失,莫非他们跳下了崖?”

    一人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向高崖下看,忙缩回身子,“若当真跳了下去,想是留不得命。”

    悬崖下渺渺茫茫,窥不出底细。若是纵身而跃,留得性命与否,只怕要交予神佛来断。

    一刻钟前,宋肃携裴岫逃躲到此时,亦是这般想的。

    若只他一人,只怕他当即就要折返回去,砍杀出一条血路来。

    可此时尚抱着裴岫,她起了高热,间隔几重衣衫,宋肃都能感受到她身躯的滚烫。

    他顿步在崖边,有些不知所措。

    “宋肃。”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清晰地唤他姓名。

    是昨日那与十数地字号刺客一同截杀他,又叫他刺伤的那红布带!

    被追上了!

    宋肃神色一凛,急忙远退。身后人却紧追不舍,压低嗓音道:“莫再逃了,你再往前去,不知有多少人在寻!”

    他所言不虚,宋肃耳力过人,当真听出不远处林间脚步窸窸,正面朝他的方向靠近。

    宋肃收停身势,回转身形直面身后人。他空出只手将藏剑抽出,防备看过去。

    前方敌人众多,两相比较,他只能从后突围。

    身后人鹰眼依旧锐利,却竟未佩面巾子,露出自嘴角往耳廓斜有一道陈年刀疤的下半张脸。见宋肃亮出长剑,他并不动手,只将那半刀疤脸侧过去,“你可有印象?”

    那刀疤弯弯曲曲,像扭曲挣扎的蛇身。

    宋肃掀起眼皮凝了他脸皮片刻,犹疑道:“风哥?”

    随风拍手笑道:“是了!原来是你!怪道那般阴险!洒家昨日领命刺杀你,宋肃这么个名讳,洒家实在是未加联想,原是咱们小越儿!多年不见,都长成好小子了,昨儿还能伤着你风哥。好了,你再莫往前去了,乌雅楼的人全发动出来捉你们了。”

    大抵十分信赖此人,宋肃长舒口气,将软剑收回腰间。

    “看你尚笑得出来,难道能救下我们?”他朝崖边微抬下颌,“后有人追,这是唯一的生路。”

    随风抱剑转身,“你随我来,我猜出是你,这整夜净给你寻生路去了,且来。脚步放轻些,莫留下痕迹叫人追来。”

    他领着宋肃,尽寻林间草木浓密处去,频频拨开横生拦路的枝杈,一边压低声音道:“其他人只知沿你足迹追寻,独我探过此地。这尽头是条河,逆河流向上去,是无人荒村。你们届时休整一番,也好再做打算。”

    听得随风将前路说得分明,宋肃终于放下心来。

    一路向前,横枝越发浓密,枝杈叶片锋利。宋肃空出手去频频阻开枝叶,一手将怀中人抱得稳妥了些,好叫人不被刮伤。

    随风早早好奇万分,斜瞥一眼宋肃怀中之人,“这人便是裴岫?买你人头的就是她了。你怎把她抱在怀里,跟个宝贝似的?”

    宋肃因他前半句话正要解释期间或有误会,又听得他后半句话,拳头攥了攥,只道:“刺杀……不过误会罢了。她落到这等境地也是因我,是得看顾着些。”

    怀中人因这阵谈话迷糊半醒,蹙着眉勉强睁开了眼,又实在无力,眼睫颤得厉害。

    她分辨不出现今的时辰情势,却将一事记挂在心。

    “宋肃……”裴岫轻唤出一声,接着低声念着什么话。

    她声音实在细弱,宋肃忙攒眉细听,实在未能听得明白,只得俯身下去,附耳到她唇边。

    有发烫的指尖轻轻揪住他衣领,裴岫细微但极缓且清晰的声音携了滚热吐息,拂过他耳廓。

    “我腰间……藏有令牌,若得逃脱,取它去寻江太师……万莫在旁处露踪迹……”

    她断断续续说完,宋肃颊边麻了一片,通红耳根抬起头来,低声应:“我知晓了。”

    将事嘱托完,裴岫懈力松眉,口里呢喃几句“东都事危”,便又昏睡过去。

    随风侧眼看得宋肃耳边红意,忍不住道:“真是年轻后生,脸皮薄。难怪当宝贝……”

    他话不说尽,笑了一声。

    宋肃被他意味深长的话引得有些不知所措,连搭在裴岫肩上的掌亦无意识用上更多力道,却反更清晰地感知到掌中那肩骨有多么纤薄。

    他有些恍惚的想,怀中人腕骨薄肩仿佛一捏便碎,轻得好似隆冬的一片残雪,他抱了几个时辰都无半分疲累。

    身旁随风的眼神愈发幽深,含着笑瞧他,叫他有些僵硬。他忙抬眼,不敢再看裴岫。

    “只是误会了她,害她落入如此境地,于心不忍而已。”宋肃定了定心神,又想到昏睡过去的裴岫听不到他们谈话,便转瞪一眼随风,“这也是那位的命令。”

    “原是这样。”随风面上的促狭笑意这才淡了些,声音严肃许多,“你此番归都,可是身负命令?可有我能帮得上的?我在乌雅楼潜藏这许多年,总归有些作用的。”

    “暂时不必劳动你。”宋肃道,“我此番归都只因朝廷传召,他令我循机探清裴岫,另协助朝中忠臣稳固朝局。”

    随风那双锐利似鹰的眼也染上凝重,“稳固朝局……洒家虽不懂朝堂事,却也觉乌云侵城,山雨欲来。小越儿,你万万小心。”

    这一路,始终有一有力臂膀守护在肩侧,周身温暖,不叫人心生忧惧。裴岫本沉在素来黑沉的迷雾里,却难得窥见星星点点的幻梦。

    “远玉,你可敢负天下惧意,做一把最锋利的刀?”

    素服白娟,不点唇妆的嘉懿太后端坐高堂,声音沉肃。

    裴岫立在太后身侧,与她一同垂眼,看向梦中的自己。

    她屈膝跪地,腰身挺直,珠钗斜缀三寰髻,间色青白披帛垂地,恭敬行拱手之礼,“岫不惧天下打量,愿为利刃,护我大殷。”

    嘉懿太后笑而起身,亲将她扶起,“而今流言四起,远玉,这是苍天赐予你的磨石。若你磨利刀锋,不日,哀家将亲推你入前朝。前朝后宫,你尽可代哀家言。”

    “岫,领旨谢恩。”

    她与嘉懿太后对望,彼此相对朗笑。四手相执,如交缠丝线,将命运织作紧密布帛,此生难断。

    裴岫深深凝望梦中的自己,她唇边笑意真切,眼中野心勃勃。

    人生得逢知己,已是大幸。知己偏有伯乐之能,允她通达路途。

    娘娘,您在何处?

    她伸出手,向前虚虚拢握。触及一团温凉时,她如心落实地,将那物攥入掌心,猛然睁开双眸。

    宋肃眼带讶异地瞧着她,出声道:“风哥随手丢来的药竟这样有效,你这便醒了?身上可还难受?”

    裴岫指尖微动,知觉渐渐恢复,她方明白自己所抓住的,是面前人的手掌。

    她眉间凝上一缕不自在,将人手松开,作势要起身,“岫无大碍,我们现在何处?可已摆脱危机?”

    她鬓发凌乱,纤细的臂艰难撑起身躯,像经风雪亦永不肯弯曲的竹。

    竹永不会曲身,却会叫重雪埋折。

    宋肃将手穿过她臂弯,将她抱起,扶她倚在草枕上。

    何其自然又随性的举动,换来人难以置信的眸光。

    她张手挡在身前,试图阻拦宋肃。

    宋肃动作顿了片刻,才觉自己如此对待她,似乎不合礼法。

    先前将人抱了许久,竟有些习惯了,浑忘记那许多。

    宋肃佯作不觉异样,抬手为她盖好身上薄衣,“我们如今已暂时逃脱乌雅楼追寻,躲在荒村中。是一位旧日友人出手救下我们,他正在外守卫。”

    那盖在裴岫身上的原是宋肃的外袍,尚残斑斑血迹与整夜逃亡沾染的尘灰。

    她一边听宋肃讲述如今境况,一边下意识捻过干涸的血痕,忽而问:“你受伤了?”

    不知为何,因了她这一问,宋肃心下浮起些奇异的舒悦。他弯了弯唇角,“不是,这是刺客的血。”

    裴岫轻轻颔首,敛眸道:“宋郎,若以你武力,可否携岫安然秘入东都?”

    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情,犹如一团乱麻,层层叠叠纠缠,几乎要将她缠卷进密不透风的茧。

    而今目视四周,可以信任的竟只剩这位她曾蔑视过的宋郎。

    “岫能得生,皆因你拼力相护。因此,岫推测你身后之人,所谋之事无害于大殷。”裴岫抬眼,并不掩饰眸中浓重愁意,“岫认为,乌雅楼一事幕后主使,许是太后娘娘母族之人。”

    见宋肃满目疑惑,她揉了揉眉心,简略解释道:“岫那日去往乌雅楼,赴的是镇国将军府嫡次子苏序的约。你既谈到你是追踪人而去,又恰误会岫,又有那四位黑袍护卫的误会。桩桩件件,巧合至此,岫认为,是苏序故意设局。”

    而那将嘉懿太后掳去之人,是否同是苏序?那屡次往宫中藏人之人,是否亦是苏序?

    裴岫高热才退,思索起这团乱麻来,浑身都在发疼。她不由微拧了细眉,僵着身子贴在软枕上,不敢轻易动弹。

    好在宋肃点头认可,“肃如今想来,也觉其间误会重重。”

    又看她神色有异,显然是疼痛难忍了,不由道:“先休息罢,裴大人。“

    “无碍。”裴岫攥紧枕沿,心下计较片刻,诚恳道,“乌雅楼屡次对你出手,又刻意挑拨你我。昨夜更是彻夜搜寻,想来并不愿轻易放弃。若不解决乌雅楼之事,你只恐有性命之忧。”

    她顿了顿,将声音放缓,语调轻柔:“宋郎,你归东都时日不久,纵发动宋府力量,亦难抵抗乌雅楼、苏序势力。既如此,可要与岫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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