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肃只闻东都人以裴岫恶名为谈资,传言大多人对她掌权之事颇有不满,连百姓亦是。

    而这处处透着神秘的寻闲庄里,众人围在一起,每一位脸上都写满了对裴岫的支持。甚至于田年这位先前因他身份好声好气的小郎君,此时面上也挂着不满。

    人越围越多,仿佛宋肃不据此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准备将他放走。

    这本该是引人发憷的场景,可身为被逼视追问之人,宋肃竟觉得这样很不错。

    裴岫连在病中都记挂着朝事,如何就不值得旁人敬仰了?

    总该有人为她说话的。

    他定下心神,站起身来,四下扫视过众人。

    他生得高大,这般站直身躯,比在场大多数人都要高上许多。许是因他垂眼俯看过来,许多人心头微微发紧。

    虽则他们人数多,可宋肃武功是极好的。若这番逼迫惹人发了怒,不会将他们捉起来打一顿吧?

    好在宋肃很快行了个客气的抱拳礼,朝左右躬身,声音清朗,“方才诸位的问话,宋某都听进心里。只是与裴大人定下婚约一事牵扯众多,宋某也与她之间生过误会,才致今日局面。诸位放心,若裴大人不愿,宋某定配合裴大人解决此事。”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姿态做足。且又听得宋肃肯配合裴岫,庄人皆无话可说。

    田年也重新换得一副笑脸,“既得宋武仙承诺,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宋肃回以笑容。

    那人嘱托叮咛过,要他牵制裴岫。可若裴岫实在并不如传闻中凶恶,他也无需对裴岫使什么手段。

    方才的话,他是真心的。

    庄中人又三三两两歇坐在旁,许是因才提到了裴岫婚事一事,不知谁起了个头,向身旁人问道:“说来裴大人正是桃李年华,虽不喜如今这婚事,却也不一定不愿同郎君定终生的。”

    这人中等年纪,发丝利落裹在深褐色巾帕里,汗珠洇湿了帕角。他两条腿微微岔开,坐得随性,常年做农活的双手粗糙,叠放在膝上,眼神清明。

    他说这话不为旁的,只是从心底里觉得好女郎得个好婚事也是不错的。

    宋肃侧身瞥过去。

    果然有人赞同他,“或许来日有其他好儿郎,入得裴大人的眼,彼此能成就一桩佳事也是好的。就如今日,裴大人若能有个知心人,也能守在身边照料,知冷知热的也好。”

    这话颇合大家心意。早间司勉言明有事要办,无法留在庄中照料裴岫,不是没人主动请命的,却都叫司勉拒绝了。

    裴岫不喜旁人伺候,这么多年,身边也就常跟着一个华音。庄中这些人没有坏心眼,但终究都是青壮年男子,同裴岫更是不熟悉。

    司勉认为不合适,庄中人大都理解,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若裴大人能有个近身照料的贴心人,哪至于劳烦这位硬定婚事的宋武仙了?

    众人扼腕叹息许久,田年坐进人堆里,笑嘻嘻道:“我今儿瞧见司统领对裴大人十分关心,二位熟悉又亲近。裴大人是司统领亲自背回来的,你们可见到了?”

    他并未收声,近处坐着的几人都听得分明。

    宋肃下意识屏住气,眉峰微聚。

    “我们都瞧见了,怪道以前听人说司统领和裴大人熟悉呢,今日看来是当真了。”有人道。

    “你们是不知,司统领还很听裴大人的话。若不是裴大人发了话,司统领说什么也不肯出去办事。”田年面上笑意渐渐加深,“司统领许是个好贴心人也说不定?”

    四下坐的庄中人都默了默,还是先前那裹了巾帕的男子打破了沉默,“阿年说得也有道理。”

    他摩挲着下巴上新生的青白胡茬,神色如同慈爱父兄在关切后生,“司统领人品也是顶好的,配得上裴大人。方才我一路跟着,当真是值得贴心人一称的。”

    而后人言纷纷,从司勉身形外貌谈到年纪成就,何处匹配何处不匹配,又谈还得随裴岫心意最好。

    无人发觉,原本坐在棋桌前身躯挺拔,面含亲和笑意的宋肃不知何时抿紧了唇,指节掩进袖中,几乎攥得发红。

    耳畔人声嗡嗡,座下木杌子仿佛燃起燎人火舌,叫他再难在此安坐。

    他蓦然起身,转身归了裴岫所在的小院。

    田年斜瞟那道孤寂背影一眼,复又状若寻常,继续投入与旁人热火朝天的讨论当中。

    ——

    春夜有凉风吹拂,院中叶影摇曳,娑娑轻响。田下稻间蛙鸣阵阵,扰人清梦。

    自午后睡到入夜,裴岫被这乡野声息扰醒,在浓黑的厢房内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再无丝毫睡意。

    房中并未点灯,唯有浅淡明亮月色自牖上油纸半透进来。眼前模糊,裴岫起身下榻,无意碰响了一旁摆的木柜。

    有人忙闻声进来,朦胧人影立在屏风外。那身影颇高大,裴岫下意识张口唤:“勉哥?”

    宋肃住了想问她是否安好的口,骨节攥得发白。

    直到裴岫因无人回应,已缓步走来,他才声音低低道:“是我,裴大人。”

    他自听了满耳的闲言碎语后,先归来同田令一起把那春笋剥尽,才在厢房内歇了两三时辰,便又清醒。

    是以,他业已守在裴岫房外足足一个时辰,守得新换的春衫顶了满身露汽。

    分明在自己房中待着也无甚干系,他偏坐不住,偏要伫在人门前。

    他果然第一瞬便将裴岫碰出的声音听得清楚,立时进了门,可不及关怀半句,人声音尚带着懵懂睡意,张口便唤司勉。

    又是司勉,且唤得那样亲昵。

    勉哥?

    听了声音,裴岫才知是宋肃。她转到屏风前,揉着眼尾,“原是宋郎。房中未燃烛火,我未能瞧得真切。”

    宋肃唇线抿得笔直,“裴大人唤司统领,是有什么事吗?他尚未归庄。”

    不知为何,裴岫觉着眼前人声音颇硬,连那披夜露的肩身都泛着寒气。她疑惑抬眸,看清他的面颊。

    确是宋肃。他并不低首看裴岫,只随意看向一旁屏风,这神色不知为何,瞧来似是不悦。

    “正是在等他归来,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了。”她轻声答话,转而问,“宋郎这是怎么了?外头可是生了什么事?”

    “并无。”宋肃终于肯略垂眼睫,将目光落到裴岫身上。

    这一瞧,就僵了身子,忙又移开视线。

    将将子时,月色流光皎洁,滤到房中只余些微亮色,不足照亮人视野。可宋肃乃习武之人,目力较寻常人不知强了多少。

    是以他那一眼,便看清了裴岫而今的衣着面容。

    竟是只着了贴身寝衣,许是睡得不安稳,交叠在身前的衣领子都散开了些。那颈项下一小块肌肤,在淡淡月色下似玉般白腻。偏再往下,衣带束得牢,勾勒出玲珑曲线。

    且她才起身揉过眼,那眼尾泛着红粉,整个人都透出股子莫名意味。

    宋肃被眼前景色灼到一般,立时错开眼不敢再瞧。

    “没生什么事,”他压抑着嗓音中的慌乱,“裴大人,夜里凉,且披件衣衫。”

    说着已去解自己的外袍,指尖触到一片冰冷,才觉出自己身上带着春夜的寒气。这外袍是不适宜给裴岫披的。

    裴岫应下,扶着屏风往里转,终于摸索到烛台。她正要点亮,身旁伸出只手接了过去,“裴大人,我来罢,你快去添衣。”

    “有劳了。”

    片刻后,有衣料摩挲声响起。宋肃垂着眼盯住烛台,待那声音止了,方取了火折子将烛火点亮。

    烛火昏黄摇晃,房内霎时亮堂许多。宋肃先是虚虚觑一眼她如今衣着,确认她已裹了一身浅色棉袍在外,丁点雪肤不露,方暗自松了口气。

    裴岫添好外袍,顺势在榻边坐下,取了一只案几上倒扣的茶盏,抬手执壶,便要倾水饮用。岂料宋肃又行至她身边,将茶盏与茶壶抢到手中,“这茶水冷了,你若是渴,我这便寻人要热的来。”

    “这个时辰了,何必劳烦旁人?”裴岫弯了弯眼,“不过喝口水而已。”

    “那我去烧。”宋肃应得极快,抬步便往外走。

    “不必。”裴岫怔了一瞬,忙起身将人捉回来,“不喝就是了,左右我也并不渴。”

    骤然被人纤细指骨拉住,他住了脚步。春衫轻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人力道轻柔,正松松握住他半个手腕。

    他不由记起怀抱裴岫在林间路上窜逃的时候,却又转而想起她趴在司勉背上放松的模样。

    午后寻闲庄那些人的碎语又从他耳边飘过。

    不就是贴心人么。

    “你腹中可饿?要用饭么?”宋肃转回身,手臂轻轻从裴岫手中撤出,“可退了热?身上可还有难受?睡前用的药有用么?”

    裴岫微微张大了眼,唇瓣张了又合。

    为何自她醒后,一直觉着宋肃十分奇怪?而今连着几个问话,倒像寻常华音堵在她面前一般,关心她添衣用饭如何。

    她顿了顿,才慢慢回道:“略有些饿,是想用些小食的。许是退了热,只有些微难受,药是有用的。”

    人耐心地回了他每一句问话,可见贴心人这论断虽听着不靠谱,实际是有用的。

    宋肃略抬唇角,“那我去厨房取些糕点吃食来,都是现成的,不会劳烦旁人。”

    他脚步轻快往外去,尚记着掩好门扉,不叫夜风吹进房。

    门扉合拢前,裴岫只来得及瞥见他明显松快了的眉目。他在莹润月色下带着浅淡笑意,又与今夜才见时格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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