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鹞鹰高飞。

    鹰飞是围猎号角。时下民风尚武,儿郎在围猎时最不服输。奚官几声嘹亮唱喝,倏忽间奔腾而去的骏马在草沙上翻起海浪。

    “小娘子。”寻春端来一角乌梅饮,“衡阳公主说,翠微行宫制的乌梅饮很是清甜,叫人拿来给您尝尝。”

    云弥伸手接过:“她这么细心呀。”

    “小娘子这话不公允。公主虽然性情倨傲,对娘子一直照顾有加的。”寻春望着场上正准备也展示骑射功夫的女娘们,转头问道,“小娘子去不去射箭?”

    女娘身体瘦弱些,臂力不及年轻儿郎,纵马射箭不大好比。衡阳擅长偷偷抽旁人马腹舞弊,一旦被喝骂,就高举缰绳溜走。

    但人人也都骑马,皇族世家中的诸位小女郎,最喜欢聚在一处击鞠。

    云弥摇头。

    寻春习惯她不往人前凑的性子,正要再寻个话头,突见一道修长身影往跟前走,连忙蹲身见礼:“公主。”

    云弥抬脸,看见衡阳,作势要站。

    衡阳及时制止,挥一挥手:“别来虚的。怎么不去骑马?”

    又指一指地席:“檐檐你又吃透花糍,竟不嫌粘牙。”

    檐檐正是云弥在家中的小字。

    “哪里粘牙,里头的灵沙臛做得很细甜。”云弥执起一枚递过去,“你试试。”

    “才不要。”衡阳嫌弃,“做什么还起个名字叫灵沙臛,不就是豆沙。”

    “你做什么叫李宣潼,还起个小字叫静言?叫李七娘就是了。”

    衡阳一身骑装,瘦长身影弓过地席,虚拢云弥脖颈:“牙尖嘴利。同我骑马去,我要同三兄比试,你去旁边拍手。”

    “才不要。”这回换云弥嫌弃,“我马术欠佳,跟不住。”

    “欠佳才要多练。总静坐着,骑射才那么不够看。”衡阳不由分说将她拖起来,“走,我带你逮野兔子去。”

    都是小娘子,公主只长一岁,力气却比她高出数倍。

    云弥无奈,翻身上了自己那匹小凝骢马,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你骑术放在长安小娘子里都是出了名的差,怎么会有一匹这么好的西域马?”衡阳上下打量凝骢几眼,奇道,“这是从宁远国带回来的吧?在军中也是宝物,我都没有。哪里买得?西市?”

    买不得。

    云弥沉默一瞬,随口糊弄:“是了。长兄赴任归州前从胡商手里买来,预赠我当今岁生辰礼。”

    “大郎君果然好眼力。”衡阳探身轻触凝骢的马鬓,“多好的一匹小马啊。你平日就不骑?”

    “有什么好?不骑。”

    其一,她就是不爱动,骑射马球,一律了无兴趣。其二,并不知道那人送来是何用意,暂且不敢骑出去招摇过市。

    果然被衡阳嘘,云弥就撇开话题:“方才忘记谢你送我乌梅饮。我很喜欢。”

    衡阳“啊”一声:“什么乌梅饮?”

    云弥一怔。

    衡阳挠后脑勺,莫名其妙:“我既都来寻你了,要送东西,自己带来就好呀。哪还用得着差人送?”

    那就不是公主,是公主的兄长。

    离开长安前他对她说过,自己要动身去武功县公干,未必赶得上青华山春蒐。

    看来赶上了,只是不知人在哪里。

    云弥心中明白,又低下脑袋去。

    衡阳突然也懂了似的,凑近她眨眼睛。

    “该不是哪位小郎君相中檐檐,借花献佛吧?”她吃吃地笑,“十七岁了,是该看些人家。”

    她老拿这事打趣。云弥有些恼,推她一把:“这些事,母亲做主就好。你又笑话我。”

    “郑夫人眼光毒辣,自然靠谱。”衡阳跟她并排慢慢行着,“但可不是我浑说啊,婚姻大事,断断不能自己一点主意都没有。别的都好说,到时嫁个还不及你高的郎君,抱你也抱不动,哭就晚了。”

    “不及你高的郎君,长安城里就有许多。”云弥抿唇笑,“难道便都不能议亲了?”

    “那都是从江南来的小郎君,北地儿郎哪有不及我高的。”衡阳摸了摸下颌,“我倒不求找个同阿兄一样高的,但不能比他短小两寸以上。这么看你倒好找些,扬州来的郎君们也都比你高呢。”

    这可恶的小娘子!

    云弥赌气道:“你当心我寻一个同你阿兄一样高的。”

    “同他一样高?”衡阳骨碌转回脸,“那不是一只手将你提起来?你也不怕摔。”

    确实是。她有一回惹他着恼,原因记不大清了,就被揪着单薄领口拎回寝阁。他居高瞧着她,一松手,她就哎哟掉在锦衾之上。

    那手掌也是真宽真大,张开在眼前,像一面笠盖。她再要去扑去打,他就笑了,扶着她脖颈,慢慢亲下来。

    她摔时,他都同她一起摔。这样就没什么可怕。

    云弥甩一甩脑袋。

    她告诫过自己许多回,不准想起这些。

    火夫要盯庖厨,工匠要学铸钱,母亲身旁的祁耶阿嬷要管府里账面。那她的职责就是偶尔陪一陪那位殿下,这算是一份工。

    相当于他和雇她,她不必在闲暇时间想起自己的东家。

    虽然这位东家开的俸禄一向很高。

    眼见四下无人,她突然想问些关于李承弈的事,比如打算何时成婚?二十又一,正当婚龄。

    诸位皇子和高门郎君,成婚比民间晚些。但十八九,至多二十,也就该定下。女郎受半年至一年新婚教养后,双方即可商定请期。

    他可是没有半点动静,成天活像是只认得她一位女娘。

    她之前这样问,被他轻敲耳朵:“总之你是最扰人的一位。”

    她不敢再说,乖乖坐回去看书。只是心中不屑想,我扰人,还不是你要请?还不是你要寻我一道睡觉?

    她今日就打听打听。

    但又不能问得太刻意,那样会让衡阳起疑。

    于是故作随意口吻:“你没有主意,太子殿下也没有主意,怎么到我就该有主意了?”

    衡阳笑得开怀:“拿我作筏子也就算了,怎么还跟我阿兄比?他是个愣头啦。”

    “哪有这样说自己阿兄的。”

    “我可不胡说。”衡阳压低声音,“他那个人,心眼算是没救。御史中丞上个月又劝他相看女娘,早日成婚。你猜他说什么?”

    云弥望着她。

    “他说多谢乌台关心——又说,听闻乌台跟发妻和离,如今闹得很是难堪,由此可见,还是要慢慢相看心性合得来的小娘子。操之过急,只会得不偿失。天呐!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御史中丞那位发妻执意同他和离,他正是被抛弃的那个,都在夫人娘家门前蹲了快一个月了,鼻青脸肿。”

    衡阳被自己说的这个笑话逗乐,直握着缰绳摇头晃脑:“我向御前的宫女打听,说那御史中丞的脸色像猪肝一样。你说我阿兄是不是个愣头?他不想娶妻就不娶嘛,怎还往人家痛处戳?我要是那位中丞,高低得给他一鞭子,咻咻。”

    她嘴里发着声,不忘挥动手里的红穗马鞭。

    云弥也觉得他脑筋欠缺,这样说来气人,不就更要催他成婚?

    不过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议论李承弈,刚要劝衡阳别笑,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沉定声音。

    “我现下就能给你一鞭子。”

    两人俱是一震。

    不过衡阳只是说小话被逮现行的心虚。云弥则是本能对这道声线,还有一点慌。

    他很会演,人前从来都是稳重冷静的模样。反而更叫她想起他走前那个清晨,托抚她脸颊时,目光闪烁着柔和。

    衡阳慢慢打马转过身去,亲眼见到来人,吞一吞口水:“阿、阿兄。”

    李承弈垂下眼睛,不动声色望向那道没有回转的纤细身影。

    “你怎会来青华山?”衡阳权当自己没说过那些狂妄的话,主动陪笑,“我听阿耶说,你去了武功,折返还要考校阿弟们课业,以为你无暇……”

    李承弈睨她一眼:“我不来,都不知背地里是如何被阿妹编排。”

    衡阳笑容僵在脸上,那她乱七八糟的可说过太多了。

    好在李承弈不跟她计较,微抬手腕:“这位娘子是?”

    这样好看的小娘子,宫宴中也见过几回,檐檐都记得他长得高了,他竟还不知人家是谁。

    难怪不能成婚。衡阳在心里唾弃兄长,一拍脑门:“瞧我,竟忘了介绍!阿兄,这位是随国公府上的幺女,魏三娘子。我同你讲过许多次,是我最好的朋友。”

    兄长于檐檐而言算外男,说清序齿足够,不必特意再说名讳。

    又去扯云弥的半臂:“檐檐,这就是我阿兄。快来见礼。”

    檐檐平日里是最有礼节的女娘了,听见来客,还是太子殿下,怎么也该主动行礼问安,这会却一直没有转身。

    檐檐。

    捂不热的小娘子。这么久了都不曾告诉他,自己的小字。

    不说就不说。反正也不大好听,不及阿弥万分之一好听。

    再躲只会叫衡阳纳闷。云弥不得不慢慢掉转马身,双手抵在裙裾前向内交叉,又轻颔首:“见过太子殿下。”

    她都许久不向他行礼了。回回进殿后,只管提着间裙跑,找到他为止。

    有时他大发善心,说请她吃糖脆饼。她吃着吃着,被他瞪一眼,就怯怯放下手:“吵到殿下了吗?”

    他这才道:“饼末落在间裙上了。”

    这有什么好瞪?脏污的襦裙她会洗净,再说又不要他穿。

    她想着这件事,声线还是清凌凌的。

    似乎更清瘦了些许,李承弈目光凝住她面庞。他走前就对她说,你好瘦。

    她当时回的什么?明明都没有力气了,还不服气回一句,可是穿襦裙好看。

    今年长安的春天来得晚,迈进三月才正式春耕。为表天家恩德,圣人派他去武功县观礼当地的试犁仪式,事前准备算上一来一回的时间,耽搁了旬余。

    统共不过十二天。

    总感觉上一次见她,已经是很久之前。

    他别开目光,不轻不重应一声。

    这两个人之间好似流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衡阳拍拍脸,只欢声问:“阿兄来都来了,帮我打一只兔子可好?我想吃兔腿了。”

    “自己不会?”

    “我准头没那么好嘛。”衡阳拍了拍背后的箭袋,“你帮我,也免得我浪费箭矢。”

    察觉云弥极为沉默,怕疏忽朋友,便带上她:“檐檐,你今日暮食用什么?吃兔腿吗?”

    兄妹一道盯住她。

    云弥直觉头皮发麻。

    答想,她怕李承弈会立刻点头答应,就显得有点古怪。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生出这种自信。

    答不想,好像拂了衡阳的脸面。

    李承弈还在耐心等她答复,衡阳却及时意识到,自己贸然将她拉进对话,恐怕叫她为难了。

    即便想吃,也不敢说。

    于是洒脱一挥手,豪气地夹了夹马腹:“罢了!靠人不如靠己。檐檐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打兔子来,你帮我烤就是。”

    云弥差一点就要喊出别走了——就差那么一点,因为衡阳走前,不忘贴心叮嘱兄长一句:“劳烦阿兄看顾檐檐片刻。我去去就来。”

    一句话就能叫人苦不堪言,不愧是皇城头号闯祸精。

    衡阳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的一瞬间,她就拿那双弯弯的眼睛巡视周围,分明是在确定是否有人。

    小心翼翼,甚至让李承弈觉得有点可怜。

    她还是有点怕他吗?那也不像,她都敢掐他咬他。

    再度开口时,声音和缓许多:“怎么又瘦了。”

    这话一出,云弥更紧张。她不怕他,但还不大适应他对她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

    尽管他近两个月说过不少,并且越说越多。

    “没有。”

    她只是摇头,不去看他。

    李承弈想找她说话,余光里却瞥见一位相熟的禁军将领正朝这边过来,只暂且嘱咐:“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待衡阳事毕,自会去寻你。”

    云弥立刻就要打马离去。将将拿背对着他,又听他低声说:“晚间,我让人去接你。”

    心口一滞,却再是不出口了。她郁闷想,这是又要上工。

    *

    戌正一刻。

    衡阳倒确实打着一只兔一只野山鸡回来,用暮食时配着米酒,拉着她兴奋地侃了足足一个时辰。

    先是说江南郎君虽瘦削短小些,但脸面白净也讨喜,她三兄连鼻头都是漆乌;又说白净也无甚要紧,像阿兄虽然不白,但是比扬州郎君英武多了。

    云弥在旁边数石子玩,心想扬州郎君说话和风细雨,才不像他那样凶。

    完完全全的北地男儿。

    有些疲累,可惜还不能睡。

    她细细沐浴过,拿青盐漱了口,又用裹着一层豆栽香的木梳蓖一蓖头发,静坐在铜镜前。

    的确是很漂亮的小娘子呢。

    她向前托住下巴,一边食指摁着一边脸颊,还撅起嘴巴,左看看右瞧瞧。

    他嘴硬,但偶尔热烈时失神,也会呢喃着同她讲,阿弥好漂亮。次数很少,更像哄她配合。

    反正她知道自己漂亮就够了,才不在意他夸。她从不夸他好看,再想夸都不说。

    待到有人在门前叩响三声,云弥不疾不徐起身,换一身渐青色六破间裙。

    和小凝骢马一样,这也是他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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