阍室小厮在府外抄手张望,见到熟悉的碧油车,笑着迎上来:“三娘子回来啦。”

    “申子午好。”云弥跳下车,“母亲、祖母和阿姊都在吗?”

    “三娘子午好。在呢,老夫人今日从旧府邸归家。”申子抬手迎她进去,“二娘子问了好几回三娘子。”

    “我不在,她不得趣吧。”云弥快步向后院正堂走,“寻春,我们先去向祖母问安。”

    跨过二门,申子便要止步了。再过一道月门,绕进一处内照壁,便是魏家祖母卢雁回老夫人所住的正廊屋。

    屋里响起断断续续的笑声。云弥解掉披风,笑着进门:“阿姊又在说笑话了?”

    “哟。”胡阿姨最早发现她,惊喜道,“檐檐回了。”

    “阿姨。”云弥行礼,又向座首屈膝,“祖母好。”

    云栖已经跑过来:“怎么这就回啦?原先不是说的二十一?”

    “你不是说生病?”云弥一眨眼睛,云栖果然羞赧。

    老夫人已经招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才说想檐檐了呢。乖孙过来,我瞧瞧。”

    云弥听话上前,任由老人牵住手打量一圈:“瘦啦?”

    “怎可能?”云栖凑过来碎嘴,“情人眼里出西施,祖母眼里专出瘦檐檐。她才走□□日,哪里能瘦得一眼瞧出。”

    “是不及你丰腴。”老夫人白她一眼,“连去慈恩寺听经,都嫌供给香客的斋饭不好吃。”

    云弥听了,就笑嘻嘻:“阿姊又出门丢脸呐。”

    云栖打她一下:“我只是同祖母说,又不曾叫寺中僧侣听见。”

    “哪有?我听你声音嘹亮,害人家小师父顿足回头。”老夫人让云弥转个圈,满意道,“不知怎地,总觉着檐檐今年比之往年更婉约几分,像是长大了。”

    云弥镇定自若,一旁寻春却猛地扎下脸。

    她也瞧出来了。

    说不出确切意思,但就是不太一样。老夫人今日所说婉约,一语中的。

    从前是稚气未脱的小娘子,如今只是像一位女娘。有时从回廊尽头亭亭而来,连她也觉出美好。

    小娘子从前也很乖巧,但和如今的娇憨又不同。乖是能够向所有人撒娇,娇憨像是……拥有某一位可以随时撒娇。

    寻春模模糊糊地想。

    她也不确定。只是月初有一回,晨起去偷偷给小娘子开门,她的碧油车停在侧门角落。

    小娘子喜欢跳下来。这日不知怎么,竟然掉了一只绣履,在那边压着声音叫:“鞋……鞋掉啦。”

    她就看见车帷被一只大手打起,那位高大的殿下跟着出来,无言以对的表情。下车后弯腰替小娘子穿鞋,一边数落:“不知你还能做些什么。”

    小娘子在车辕前坐着,翘起另一只绣履,小声说了句话。

    寻春看不见殿下神情,只确定他抬手揪一下小娘子的耳朵。

    小娘子捂着耳朵躲。绣履穿妥,殿下要起身,又被她抱住脖颈。

    寻春瞪大眼睛。

    怪不得回府早就不哭了。

    小娘子笑眯眯地说话,殿下安静听完,回复一句。她这才松开手,下地站好。

    他抬腿要回车厢内,她又上前,蹭一蹭肩膀。

    寻春捂脸,没眼看。

    从手指缝里,看见殿下俯身,轻轻印一下小娘子额头。

    多好的一对小郎君小娘子。如果不是小娘子回头的瞬间就已经面无表情。

    寻春心里一咯噔。

    装作不知,扶小娘子回院落。她有些疲累,回到榻上,趴着喊她:“寻春。”

    “哎。”

    “演戏演多了,有时好像分不清真假。该怎么办?”

    寻春想了想,反问:“无论真假,小娘子难过吗?”

    她摇头:“不难过。”

    “那小娘子开心吗?”

    这回小娘子也想了想,答:“开心。”

    不忘比小指头强调:“……不过就这么点。”

    “不难过,又有点开心。同最初比,已经很好了。”寻春摸她的长发,“真真假假都不重要。”

    小娘子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睁得圆圆。仰面躺着,直到慢慢睡着了,呼吸平缓。

    寻春探身捻被角,看清她颈肩之下的幽微印记。之前帮小娘子沐浴,也见过更多。

    她记得这一步步如何转变。一开始时,小娘子是一边掉眼泪一边给自己沐浴,用力摁着肩头,像是要擦掉什么。

    慢慢不再这样做了。但也窘迫,偶尔还会伤神。

    新年时变化最为剧烈。回房后不仅没有哭,还抱着好几个大木盒。寻春以为会是女子用的首饰胭脂,一打开来,却是一层层兔子年画,兔子织带,兔子糖画,还有兔子小像。

    小娘子盘腿坐在地上,小口小口咬糖画吃,嫌弃道:“咦。好甜。”

    次日,回府很晚很晚。一进门,哭丧着脸:“寻春……袄袍破了。”

    寻春连忙上前检查:“这是怎么了?”

    “他非要带我看花炮。说是袁州那边制出的新奇物什,很漂亮。”小娘子指着袄袍袖口给她看,“可是,一点都不漂亮。他也是头一回得了这物,不会用,将我衣服炸破一角。这是母亲新让人给我做的,明日必会察觉。”

    小娘子很焦急,在屋里上蹿下跳找针线缝补。

    寻春听得一愣一愣。

    小娘子回头对她说:“不过,他自己的衣服破得更厉害,整道袖口裂开。真是好笑。”

    她在笑,寻春却有点想哭。

    又一日,还是很晚归家。小娘子头上簪了一支短红梅,抱着一大簇白梅,蹦蹦跳跳进门:“寻春寻春,我回啦。你睡了吗?”

    这夜睡前,小娘子同她谈心。

    “休沐三日,日日都寻我。”她比了个“三”,“但我早就同他说了,小日子至少五天,不能服侍。他一点都不在意。”

    寻春替她捂一个暖炉:“小娘子明白了。”

    小娘子“唔”一声,低声说:“有些些吧。”

    “再想些法子补救,让殿下消了气,愿意嫁娶可好?”寻春忍不住建议,“小娘子到底受委屈了。要是能成婚,也就心安了。”

    她明白小娘子性情非凡,但她只是爱护小娘子,不想明白复杂道理。只要堂堂正正成婚做太子妃,她觉得最根本之处可以原谅。

    小娘子漫不经心:“他每月也就见我几回,像上月才两回。这才三个多月呢。”

    寻春笃定:“无妨。有眼力的郎君,会在第一回就喜欢小娘子。殿下一看就是有眼力的人。”

    “也是。”小娘子羞涩抵一抵下颌,“我这样可爱。”

    她的羞涩完全是因为她发自内心这么认为,认为自己无敌可爱。

    寻春笑起来:“殿下这样说过吗?”

    “不曾。”小娘子扶着脑袋,“他今日说我笨。我打碎他一只花瓶,怕他生气就去捡,结果他只是说,不准用手捡,笨手笨脚。”

    寻春心里又好受一些:“明日再打一只。”

    “他说他明日起要值夜,住在兵部选院,不回东宫。”小娘子屈膝,脸靠上去,“你说,这是不是委婉告诉我,明日不是他不叫我?”

    怎么就说得这么绕。寻春真心笑了:“小娘子以为呢?”

    “我也不想陪他玩了。”小娘子嘟囔,“今日下棋输了。我都不怎么输给郎君。”

    “小日子过后,应当会寻我吧。”小娘子低着头掰手指,“毕竟,这才是我最大的好处。这三日,或许是解闷?”

    这么一句,让寻春心里又难受了。其实她心底深处,也忍不住这样担心。

    但是并没有。

    好久好久之后才又见面。次日小娘子回来,难得没有立刻就睡,又找她说心事:“寻春,他说他原本想早些找我。”

    “……又说,他嫌我脑筋古怪,一定会多想。”小娘子咬唇,“我脑筋古怪吗?”

    寻春这颗心,随之起起落落起起落落:“……是殿下古怪。”

    “我也这样想。”小娘子托腮看着镜中,“昨日夜里下雨,他还问我怕不怕。天呢,西市说书人都不这样讲了。谁长大了还怕打雷下雨啊,他真够俗气的。”

    寻春摇着头笑:“小娘子可以装作怕怕。”

    “装了。装得不像。”小娘子倒回被衾里,“今日要学管帐是不是?”

    “是。夫人传过话来了。”

    “你去回了母亲,就说我起不来。”

    寻春为难:“有些不好吧……”

    “母亲会纵容我的。”小娘子拿锦衾盖住脸,竟然说,“郎君就总是纵容我的。”

    这是她头一回没有用“他”称呼,叫了郎君。

    寻春张大嘴巴。

    不幸的是,郑夫人没有。

    二娘子也起不来。夫人一只手一个,丢进正堂里,让身边的祁耶阿嬷教打理家用:“再犯困,午食少一份赤明香。”

    赤明香是一味甘香薄脆的肉脯,炙烤过程繁琐。即便在国公府邸,一月也就这么一回,少一次亏一次。

    两位小娘子都困,又是复杂的术算,学得不好。郑夫人说到做到,将赤明香分给了家中几位阿姨,还不许她们心疼女儿。

    但是第二日,小娘子回来时,同寻春咬耳朵:“他说,他下回叫人给我补一份赤明香。”

    寻春至今不知道云弥脸红的缘由。

    因为那时李承弈说的是,“这两日是该补补”。

    云弥盯着桌案中间那一小份赤明香,久久没有动筷。

    云栖要过来抢:“你不吃?不吃我夹走了!”

    “归杨!”胡阿姨喝住女儿,“用饭怎么像个山野匹夫?给我坐好。”

    过来一道用暮食的郑夫人叹气:“京中的孩子,真心喜欢这一味赤明香。母亲就宠着吧。”

    “我也是说。”胡阿姨瞪着云栖,“口腹之欲不宜张扬,哪有你这样?礼节都不讲了。”

    云栖受了训,乖乖埋头吃饭。

    老夫人乐不可支:“你们真是!乖孙喜欢就多吃些。这礼节那礼仪的,叫饿瘦了怎么办?”

    “二娘瘦是不瘦的。”郑夫人也笑,“阿妹有时还是要盯着,我记得前几年她胖的那一阵,走两步路都停下来喘。归杨不许撒娇,不是好不好看,这样实在是不好。”

    云栖郁闷坐好。

    胡阿姨本就苦恼,闻言更是唉声:“我管不了她。多大人了,夜间还偷饴糖去吃。劳烦阿姊下回亲自动手罚。”

    郑夫人直呼“哎哟”:“罚一份赤明香足矣,我哪里打得下手!”

    云弥将赤明香拿到离云栖案头远的一边:“我不让她抢。”

    咬了一块在嘴里,只是又想,自己不会胖。

    前几日,她同他控诉:“头两年,我同衡阳身长相仿。但是近一年,她还在蹭蹭长,我却不长了。连我母亲都说,檐檐好似没有长高。”

    李承弈抬高手臂,让她在怀里从左到右滑溜:“够了。长不长都好。”

    “哪里好?静言今日笑话我,说扬州郎君个小,她看不上,倒挺适合我。”她轻拍他肩膀,“这不怪我。”

    傻瓜也知晓,同郎君有那事,应当会影响长个子。

    他还理直气壮:“有什么所谓?我也不长。”

    你还长什么长?你再长要长成宫殿梁柱了!

    她上下瞥他:“殿下躺在这里,已经很像一系瘦长山脉。再长高,卧榻都要重制。”

    “阿弥也清瘦。”他认真答,“总归要出几分力气,胖不了。”

    云弥翻过身去:“我睡觉。不同你说了。”

    他在身后很淡地笑出声,将她摁在怀里。

    老夫人今日奔波,用过饭要早些休息。胡阿姨去正房陪郑夫人说话,云栖迅速溜进云弥房里:“檐檐,檐檐。”

    “我不想听程毋意近日又作了什么文章!”云弥哀叹,“阿姊,你饶了我吧。”

    程毋意,赵国公府家的小嫡孙,程克棘。与云栖同岁,十岁就相识,如今亲事也说得很妥了。

    李承宽和月圭是耍赖的遇上更会耍赖的,程毋意和阿姊之间则是,投喂。

    云栖不知是在母体里养得太好还是怎么,生下来就大胖一只。幼时更是浑圆浑圆,领云弥绕着院子跑,自己先四仰八叉摔个倒栽。

    太胖的小童,多半都经历过不好的记忆。九岁那年,云栖被一群小郎君小娘子聚在一处嘲笑是“魏丰硕”,站在原地哭个不停。

    程克棘瘦瘦一只,无非个子高些。张手挡在云栖面前,脖颈一梗:“胡说!……‘硕人俣俣,公庭万舞’、‘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丰硕分明是赞美之词,你们不读书,还随意拿来轻侮旁人。我这就同你们阿娘说去。”

    谁会怕他,下场只能是他也被推倒。云栖呆呆看着他受欺负,擦掉眼泪,啊啊大叫着,冲过去撞翻领头的那位小郎君。

    事后所有的小郎君小娘子被要求互相致歉,再一道在冰天雪地里罚站。

    云栖冻得颤巍巍,伸手戳戳身旁的程克棘:“给你。”

    掌心里,是掰成两半的一块饴糖。

    程克棘站得笔直,摇头。

    他那时摇头摇得坚决,这许多年来却毫无底线地投喂云栖。十三四岁的孩子长得快,云栖又出现横长迹象,胡阿姨愁得不行,狠心断了她全部小食。

    云弥偷偷塞,也被郑夫人批评。程克棘就攒着自己的零用,每月一号带云栖出门,买遍西市和各街铺的吃食。

    本朝有过所谓以胖为美,然无论哪朝哪代,真正发自内心的审美,没有几人不爱纤细窈窕之姿。

    云栖自己也苦恼。

    “窈窕不是要纤瘦,”云弥安慰她,“心灵、仪表皆美即是窈窕。”

    “话是这样说。”云栖很难过,“毋意阿兄修长清瘦,我还是想更好看些。”

    没过几日回来,兴高采烈嚼果脯:“算啦。毋意阿兄说,他觉得我最好看,胖也好看。”

    从那时起,云栖确信,自己要同程克棘成婚。及笄次日,她就去找郑夫人撒娇:“母亲母亲,你替我去赵国公府说亲好不好?”

    胡阿姨在旁直叹气:“怎么有你这样不知羞的女娘!”

    “太小了。归杨不要心急。”郑夫人被她摇得没有办法,“时下风气,女娘十八九岁再成婚也不迟。我们这样着急去说,那程家的小孙儿以为自己吃定你呢。”

    云栖天真回复:“他是吃定我呀。”

    云弥在旁边捧腹大笑,被她追着打,连忙躲进胡阿姨怀中。

    “……我今日不同你说他如何如何。”云栖坐到榻边,靠过来咬字,“我只是要告诉你,他想挑个时间,上门纳采了。”

    “为何?”云弥不禁道,“不是说等明年,阿姨过完四十生辰?”

    “原先是这样说的。”云栖沮丧,“阿兄在陇西做武官,好几年才返京一回,我也想多陪阿娘两年。但是吧,赵国公的身子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他叫了毋意阿兄去,让他今年内就同我成婚。至于担心什么……你也懂。”

    严格而言,只有父母去世后的三年间不得嫁娶,但赵国公府情况有所不同。程克棘的生父十三年前已于北地任上病逝,是祖父一手抚养他长大。若遇孝期,必然要谨遵丧礼。

    云弥默默听完,不免惆怅:“毋意阿兄要袭爵吗?”

    “是。赵国公已经向陛下禀明,将爵位直接传于毋意阿兄。陛下也同意了。”云栖轻声,“好在已出了三代,要降为郡公。否则程家那么多旁支,不知服不服气。”

    “也很辛苦。”云弥蹙眉,“倘若你一嫁去,尚未熟悉家中内情,匆匆做了主母。毋意兄才十八岁,如今刚刚门荫入仕,不过一翊卫。他那大叔父官至卫尉卿,德高望重,哪里会怵一个年轻小儿。郎君在外镇不住场,你在内就会吃力。”

    “道理我清楚的。他已经同我诚恳说了,婚后头两年未必快意。”云栖更低落了,“这怪他吗?若是他父亲还在,自然不需要他早早承担家业。那能怎么办嘛,我自然要帮扶他。”

    她不免拍胸脯:“他六个叔父,真是吓人。还好还好,我家世也好,母亲总会尽力庇护我的。总之,你不许迁怒他。”

    “我哪里怪他了?”云弥就奇怪了,怎么这也要护,“我是不信人人都在意什么勋贵头衔。人人都想要的,是田地、庄园、宅子、铺面。一旦涉及钱财,多好的兄弟都要反目。你们若是吃了亏,今后日子也不好过。毋意阿兄那翊卫才八品下,俸禄能有几何。”

    “那我还有娘家嘛。”云栖瘪嘴,“母亲和阿娘早就说好了,将城西的庄子和万年县的几处铺面都给我做嫁妆,更别说金银。想来以后持家急要用钱,母亲也不会不管我的。”

    “这倒是。”云弥一声长叹,“你同母亲说过了吗?”

    “还没有。”云栖垂头,“我怕她们舍不得我,介怀程家出尔反尔。可是老国公病重,这谁也不想的。他待我也很好,新年时就将毋意兄祖母留下的镯子交给我。”

    云弥又宽慰她许久,直到侍女行霜频频在屏风后打手势,才推脱说累了要睡。

    云栖心事重重,今日也疲乏,起身回自己的院落。

    行霜立刻进屋,行礼道:“小娘子,那边来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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