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外传来提醒落锁的最后鼓声。行霜这时走进寝阁,屈膝一行礼:“小娘子。”

    “不去。”云弥低头写字,“回说我身体不适。”

    “这……”行霜迟疑,“连拒三回吗。”

    大半个月没见了。

    “是。”

    这小娘子变脸比天公从晴到雨还要快。行霜是去岁中秋后被安排来侍奉,最初以为她柔柔弱弱,深夜里哭起来叫人心碎。

    然而第二日,她起床后去庖厨抱来一捆生柴。在自己精心养护的漂亮小院里,大起大落咔咔砍柴,一只腿甚至迈上树篱边缘。

    行霜是不敢想,她把那柴当成谁了。

    寻春知道发生何事,愤怒撞开她肩膀,不许她靠近:“我们疏影院庙小,容不下从皇城来的贵客。”

    这是赶她走。

    何长史交代过,尽量不要同小娘子身旁的人起冲突,只需悉心看顾小娘子本人。

    行霜不语,行过礼要走。小娘子却举着那把小手斧,出声制止:“寻春,不要迁怒。”

    一边举着斧,一边维护她。

    语毕,将手斧放在一边,拍一拍手道:“他要你来做什么?”

    “确保小娘子安全。”

    “我很安全。”小娘子不知看在何处,“他去哪里了?”

    “洛阳。”

    “他要如何安置我?”

    “我不知。”

    行霜不免忐忑。眼前这小娘子围着院中高大槐树上下走了两步,忽然小跑过来,伸手递出东西:“请你吃饴糖。”

    行霜愣在原地。

    “谢谢你昨夜照顾我那么久,”她轻声说,“一桩事归一桩事。我不会让人欺负你。喜欢吃什么,可以同庖厨说。”

    “不过,”她又折回去拿起小手斧,“不要超出我的份例太多,不要浪费。母亲会说。”

    世间真有这样的小娘子。

    所以行霜第一次回话就瞒下砍柴这件事,板一板脸,自作主张更改为,“小娘子一直呆怔,问殿下去哪里了,她非常委屈”。

    事后从何长史那里得知,殿下听闻,也出神一会。

    她是看着一天一天好转的,但小娘子的确忽冷忽热。转身要走,又被她叫住:“行霜。”

    行霜回头。

    “劳烦你今日亲自去回话。”云弥提着笔,笔尖不动,“就说我说,小日子没必要去。”

    行霜摇头。

    “殿下不是为这个。”

    而且,殿下记得小娘子信期。

    云弥没有回应这一句,只是坚持:“你就这样说。”

    “或许殿下会生气。”

    “倘若随意对我动怒,岂不是佐证我这话没有说错?”

    好像对,又好像胡搅蛮缠,行霜头疼。她从前在宫中武场习峨眉拳是头筹,射箭亦能够百步穿杨,不是为做寻常女官侍婢的。

    殿下说“保护她”,就是字面义的保护。

    她哪里分得清这些!

    小娘子已经在臭美欣赏自己的飞白,是不打算再说了。行霜走出寝房,未及出廊,被寻春从后扯一扯。

    “别说这个,反正也骗不过。”她小声道,“就说,小娘子不知为何犯别扭了。”

    行霜想一想,懂了。

    原封不动传到耳边。

    “又别扭什么。”李承弈也在写字,听不出情绪,“她胡说八道,我都不别扭。”

    “也别扭了好吧。”啸捷咂摸道,“这不是我偷偷打听一圈,听说倾慕过小娘子的不计其数,但都未曾得过一个好脸,郎君又高兴了。”

    兴许是觉得自己至少得过不少好脸。

    不过郎君这会在想旁的事,凝神半晌提笔回了,才道:“再去请。”

    “不来,明日就下赐婚敕令。”

    云弥抬手猛拍桌案。

    拍完这头拍那头,拍不尽兴跳下榻,在小小一间寝房里来回踱三遍:“敕令、敕令……敕令又有何惧?”

    她是叉着腰,但寻春弱弱道:“可是小娘子……不是陛下的诏令才叫敕吗?殿下的只能称作教吧。那怎么不惧呢?”

    云弥一回头:“你向哪边?”

    寻春挺胸:“向小娘子这边。”

    “去就去。”云弥将飞白书压在砚台下以防被吹乱,揪着裙裾往外走,“我不想见的时候非要见,我不会让他开怀。”

    小把戏不大行得通。她快把寝阁翻朝天了,他都没有露出一点不悦,左手扶着额间,气定神闲回复奏疏。

    甚至有心情问她:“你说,这些问安的套话写来做什么。还不能不回。”

    “担心你好端端的,突然又肩伤发作吧。”云弥蹲着,在翻博古架,“《竹书纪年》呢?我还没看完。”

    “谁知你看过丢在哪里。”

    “我应当放回来了……”她四处跳着找,裙裾在寝阁里乱飞。

    他不由得抬头去看。

    她喜欢豆绿色,非常喜欢,春日里格外爱穿。绑着双髻,一左一右交替晃动,发带也是极淡的青,裙裾飘落时,引出另一道弧度。

    除了长高,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分别。

    “《氾胜之书》。”她忽而回头,抓着一本示意他看,“‘二月注雨,可种芋,率二尺下一本’。我家后院的农田,上月就下了芋种噢。”

    他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去:“嗯。”

    被她捉到,丢下书叽里咕噜跑冲过来,在他案前坐好,语气轻微蔑然:“有人偷偷看我。”

    他折好一页不确定之处,换下一本,语气淡淡:“不让喜欢,也不让看?”

    云弥没想到他会点破,微一错愕,很快又道:“什么啊。”

    他就不说了。

    他真是几近奇妙的圆满。不知孝穆皇后怎么教的。

    品行端正又生机盎然,情绪稳定而包容。不迁怒,不苛待,不古板,不轻佻,不怯事,也不自负。但只要不笑、不哄、不打趣,周身气质又恰好停留在不怒自威的分寸。

    眉眼问题?骨相原因?可是连长相,都微妙地处在英俊和硬朗之间。

    没有办法判断。

    她脑袋里转了十个圈,不及他又轻描淡写补一句:“原本是可以装聋作哑,但我不擅于此。”

    她迅速溜到一旁,拿书挡起脸,目光像只小鼹鼠,偷偷瞧他。

    逃避可耻。但应对过分坦荡的真诚时,是代价最低的手段。

    他也瞧回来。

    许久,眉目间缓缓松动出释然,最后摇了摇头,继续写他的文书。

    是纵容再度发挥作用。云弥松一口气,拿脸紧贴着书。

    她为什么会那么直接呢?果然,身体感到欢愉,头脑就会随之蠢笨。

    听到动静,云弥立刻将书卷丢进卧榻内侧的木格,裹住被衾装睡。

    他太高了,剪去烛火时,需要弯腰。

    他的习惯非常固定。入睡时,只留床尾左侧三步处,一支楼阁式宫灯。曾经连这一支她都受不了,恳请熄灭所有灯烛,未能获取同意。

    她在想象他的动作、神态和语气。

    帷幔内极为安静。

    安静到云弥开始迟疑,他究竟有没有不悦。她以为时隔这么久再见,他会让她更加明白何为着急。

    直到手心被轻轻握住。

    只是初春,掌心也可以这么温热吗?能够完全包裹她冰凉的手背。

    牵手的熨帖感,来源于温热,还是宽大?二者皆满足,小娘子如何才能忍住不回握呢?

    小娘子快要把自己逼疯了,这时她身旁的郎君懒懒道:“你握拳做什么。”

    云弥马上松开手心。

    他笑一声,终于倾身。

    躲一下算调皮,两下算情趣,再躲就不对了。他微微退后:“今晚不想?”

    三拒六推。

    云弥怔忡盯着他身后微微晃动的帐缦,不知怎么回事,脱口回:“我也没有想过啊。”

    他果然一僵。

    她是回得解气了——话音落下,瞧见额发悄悄止在眼前,心底不免又有些发怵。怕归怕,仍旧倔着扭开脸。

    不道歉。

    他没有出声,默然松开手,坐到一旁。

    她立刻背过身去,将被角攥到唇下。

    她偶尔会这样。

    通常情绪都算好,但有时就突然冷却。他印象最深的一次,睡前还在同他比赛打手心手背,耍赖不知多少回。

    睡觉时犯起梦魇,他被呼喊声惊醒,连忙抱起她轻拍脊背。她睁开眼后,却惊恐挣脱:“别过来。”

    他以为她会扑进来抱紧自己,但只能呆呆看着骤然空了的怀抱,后知后觉这种自信的可笑。

    安静许久,等她也回过神,才重新将她搂回锦衾里,低声安抚:“睡吧。”

    闭上眼睛时只是想,没有人可以做到不伤心的,小娘子。

    不过,本来就不是她心甘情愿,他自己知道就够了。

    李承弈起身,声音有些轻:“我去偏殿睡。”

    云弥抬头时,只看到他的背影。人和人之间,离得越近越是高大,可心却不断向内逼仄,越容易伤人。

    她只是说不想那件事,他干脆负气离开。能被这样对待的是什么?被这样对待,还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娘吗?

    平日里怎样闹都好,但最根本的用处落空,被下了脸面,他就给她冷落看。

    她并不为他离去而感怀,但她为不被尊重而感到伤心。

    她原本不必承受这些的。

    云弥双膝蜷起,将脸轻轻埋进去。

    第一,他要为我□□瑰糕。

    第二,他要陪我去乐游原。

    第三,他同我对弈,要棋逢对手。

    第四……背这些完全不能止痛。

    然而帘帷忽然又被打起,是他有点着急的声音:“等等,不是你说你不想我就走!”

    音量又低一分:“我只是以为,你此时会想一个人待着。”

    她错愕抬起头。

    他也局促望着她,寝阁里依旧只有一盏灯。

    烛火和他一样古怪。在一个人想看清一个人时昏暗,在一个人想拥抱一个人时温暖;而这一刻,只是在一个人和一个人之间静止。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看清她已然有些发红的眼眶,心里乱糟糟的,“你别哭。”

    他不说还好,这话出口,她忽然就狼狈地挡了下眼睛。一直忍住的泪水不受控滑落,心序失衡到让她疲倦。

    她有些累。

    李承弈原本是想着解释清楚就好,她想冷静冷静,他就继续回去那间冷清偏殿。可她忽然哭起来,就顾不得那么多。

    云弥能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来,被横在膝上,被以指尖摁一下脸颊,然后是有些无奈的声音:“我原本发过誓,再也不让你在这里哭的。”

    总是事与愿违。

    她甚至越哭越凶。

    “我真不明白你。”这回连语气都精准控制在柔和与疑惑之间,不让她感到被质问,“成婚后也可以慢慢来。但你就不会委屈了。”

    “我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好人。你想要留在我身边,我实在无法拒绝。”

    他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趋近于陈情的话——此处的情,切实是某种朦胧心意。

    云弥以手背擦一擦眼泪:“殿下在与旁人相看,为何不同我说?”

    他先是莫名其妙,而后涌起喜悦——很遗憾,又自以为是了。因她很快补充:“无论后来如何……至少起初我们约定过,只要一方心有所属……”

    “你别说话了。”

    她闭嘴。

    李承弈真想把她丢下去,察觉到心中泛起疲倦情绪,稍一平复,这才回道:“不曾。从结识你以来,同龄女郎,我只和你说过话。”

    他告诫过自己一条。

    无论是为公事不顺而深感焦虑,还是为她本人的无动于衷而心生疲累,都不可以烦躁回话。

    “谁和你同龄了。”她低声呛,“我才十七岁。”

    ……行。他咬牙:“二十一以下的女郎,我只同你说话。”

    “很可惜。”她坐到一旁,“有些小娘子,当真很好的。”

    他再次咬牙:“知道自己不好就行了。”

    话音落下,又不乐意:“……除了脾性倔强,你也没有哪里不好。”

    “殿下也很倔强。”

    “但我不明白你倔强的缘由。”

    云弥抬头:“女娘倔强就需要缘由吗?”

    他显然没有听懂:“什么?”

    她又垂下脸。

    他忍了许久,从在行宫就埋下的疑心,今夜绷紧到不能再忍。

    “你同我说实话。”李承弈别过眼睛,声音有些冷,“你是不是在等人?”

    轮到云弥莫名:“什么?”

    “先是不肯嫁娶,后有庶民郎君。”他试图盯清她,但此时月光不够,“你是不是在等谁建功立业、荣归故里,凭此弥补门第亏欠,再来迎娶你?”

    云弥张一张嘴,又合上嘴。

    再度张开嘴,复又闭嘴。

    最后愤怒举起软枕:“去西市说书吧你!”

    没有真砸下手,作威慑用。

    “是、是、是,正是如此。”她气得胸口起伏,口不择言,“我等着谁收复河朔三镇,等着谁重振北境防线,等着谁把长安变回从前那个万国来朝的长安。不是这样的人,我才不嫁!”

    她说的全是从未实现过的事。

    她说的是任何人都不能保证的事。

    他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也包括阿耶,所有人为此付出的努力,皆如流水击石般即使获取一时昂扬,最终归于沉寂。

    她笃定他不会趁机慷慨。他不能站在父辈的未竟之志上大放厥词,更不能作为郎君,轻易许下缥缈诺言。

    她挑衅他,同时作为一位长安臣民,和一位小女娘。

    “阿弥。”李承弈声音有些低,“有些河北士子欲进京科考,需绕道渤海、东海海路。河东、河南边境,同中原有所断绝。”

    她睁大眼睛。

    “你让我感到,”又是一停顿,“你我之间也是如此。”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示弱。

    然而她固执转开视线:“不妨看看别人。”

    算了。

    对牛弹琴,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向她蜷缩的位置冷冷再看一眼,起身就走。

    “还有一事。”云弥抱紧自己,“殿下能答应我吗?”

    他站定脚步,没有回头。

    “倘若日后遇上的是一位……一位心性纯净的小娘子,”她慢慢说,“你能否向她坦诚,有过一位媵妾?”

    他简直不可置信,猛地转过脸。

    “如若她愿意谅解,那就罢了;若是介怀,劳烦殿下高抬贵手,另寻良配。”她轻声说下去,“每个人都有寻求从一而终的梦想。隐瞒不好。”

    你也有吗?那为什么不选我?

    他极其明确地说过,此生有也只有过她一位小娘子。头一回就说过,说过后,她自怨自艾的神情明显减轻一些。

    但她今日说的媵妾,是指她自己。

    她说她自己是媵妾。

    他这回没有再给她一点时间——多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转身径自大步离开。

    云弥伸出左手食指,默默抵在右手掌心。

    他方才握过,但不痛不痒吵一架的时间,就足以让温热尽数消隐。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

    阿娘曾经是绝代佳人,没有用;母亲一直是端庄主母,也没有用。

    前者找不到生存的意义,郁症沉重;后者找到了,是要学会爱护旁人,爱护真切存在着的旁人。

    她也听闻过京中一些后宅争斗,只感到悲苦。也许她们搏尽一生,都不知道宠爱二字实则意义贫瘠;又庆幸她们不必知道。

    没有人对她们的胸襟和灵魂感兴趣。

    在闹市言必称江山,居庙堂一日复一日感喟黎民,但常常不肯回过头,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妻女。

    不会知道,她们有时只是一个“人”,有时又是某些情绪的集结;不知道她们也会思考,不知道她们也会为痛苦而痛苦。

    一位夫人为卖身葬父的小娘子落泪,归家后或许要被指责施舍过多像假慈悲,又被叮嘱,只需看紧长子学业。

    一位夫人对新推田税策务感到不满,大着胆子针砭时弊,又要被轻蔑道妇人知之甚少,不如悉心看顾小儿是否换牙。

    他不知道,她眼里的寒意也是寒意;他不知道,这些寒意也是天下的寒意。

    一生鞠躬尽瘁,唯独对妻子眼中的天下无动于衷。

    然而,然而,连皇帝陛下都曾是一位女郎。她却仅仅是想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度过蜉蝣一生,按照自己渴盼的潇洒快意,走完她这一粟道路。

    萤火闪烁数次,她就只想做这么小的一簇。

    黑夜中的每个人都不曾真正得到。但星相中最边角末枝、最陪衬点缀、最微不足道的一颗,也远胜真心为万古长夜感到幸福的所有人。

    她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她知道,什么一定不是爱。

    她也喜欢漂亮的襦裙,喜欢通透的玛瑙,喜欢热气蒸腾的春瑰糕,喜欢小兔子。喜欢撒娇,不喜欢射箭。

    她还知道,纵容这些,也未必是爱。

    她要得到最最最好的爱。

    她是最最最可爱的小娘子,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云弥放松闭上眼,坠入睡梦前只是想,生气去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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