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笔掉在案上。只是轻微一响,云弥趁机退开一寸:“做什么。”

    这回亲吻带来安分的直觉。

    她感到纳罕。

    他答:“亲你。”

    “我是问你亲我做什么!”她还扭着头,笑意闷在嗓子里。

    “亲你就是亲你。”他握住她的左手,微微坐直,“《虞安吉帖》过于狂放奔洒,小娘子可以吗?”

    她这才回过身,低头认真书写:“那殿下最喜欢哪一封?”

    “《积雪凝寒》。”李承弈轻声道,“‘想顷如常,冀来夏秋间,或复得足下问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我回信用过。”

    (注:想来您近来一切安好,希望明年的夏秋时节,还能再收到您的来信。岁月漫长,要从哪里说起呢?)

    云弥“咦哟”一声:“是同谁?”

    他带着她的手续写“前过”二字,语气不冷不热:“你想知道?”

    “不想。”她垂眸盯着他的笔锋,“韦先生说,你没有结交过女郎。我不问。”

    “是否女郎已不值你挂心。”他随意应答,专心提笔,“友人也要问。”

    这个僚字写得真心好。“为何?”

    “没有为何。”他自然也看出“僚”字气韵颇似王右军,满意停一停,“我的友人也是你的友人。”

    (注:王右军,王羲之。)

    “……这样呢。”云弥攥着桌案边沿,“郎君好像许久不曾休沐。”

    “前几回有事。”李承弈写完最后一个“故远及”,邀功一般问她,“如何?”

    “好字。”云弥捧起来,“郎君下苦功练过。说吧,幼时痴迷谁?”

    他果然笑:“张芝。《终年帖》我临摹无数遍。”

    “‘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脉通于隔行’。”云弥一板一眼背过,又逗他,“到郎君猜我最擅长的。”

    “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不是呢。”她竖起一根食指摇一摇,“我仿过最多次的,是《祭侄季?明文稿》。”

    此稿所追叙的是安史之乱时,挺身而出的常山太守颜杲卿父子。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终取义成仁。

    他默然不语。

    云弥观察他的神情,适时换娇俏语气:“明日真的休沐吗?”

    “嗯?”

    “真的不用去内宫吗?”

    “不用。”李承弈将她往身前揽一揽,“怎么?”

    她伸出手,将他右手单独抬出些。按掉拇指和食指,又按下中指,示意“二”。

    转过脸来,圆圆眼睛一眨。

    两回就可以睡觉了。

    身后胸腔轻微一震,笑意忍回,中指被伸直,“三”。

    她立刻就去摁,然食指也倏地从她掌心逃脱,变成“四”。

    她开始撒娇,两只小手去扑他的食指:“不要不要。”

    他用左手拎制她的后领,右手干脆拇指也伸回,掌心在她眼前一晃,坦坦荡荡的“五”。

    “……过分了吧?”她抱住他整只手,“我起不来怎么办?”

    “回去再睡。”

    怪谁,原本她可以心安理得留在此处睡觉,睡长长、长长的懒觉。直到他晨练折返,点她鼻尖。

    “还写不写?”他扫一眼案上字帖,都是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不写歇了。”

    “……不写了。”云弥心跳有些快,“那进去吧。”

    他望着她:“……是要的。”

    不知他殿中的烛火怎么忽然又不对劲。摇曳间,模糊将这双剑眉星目衬出柔和。

    她手臂下意识一抬,自觉世间顶级乖巧,就是等他抱。

    他们原本就在寝阁书案之后,距离卧榻不过两丈。

    被一摇头。

    “要我自己走?”她将两丈当两万里,撑腰道,“有这样的道理?”

    “谁同你说要走。”

    他仍旧将她摁在胸膛和桌案之间:“提笔。”

    云弥莫名:“什么?”

    “提笔。”腰间襦裙的丝带轻飘落下,“从《讲堂》开始。”

    她想也不想就要骂出口,猛地一仰后颈。

    矗立的石面毫无预警下滑,横斫在峡谷之前。

    峡面分明被阻拦,却觉察内里清溪的酝酿。

    她今日有些不同,他敏锐发现这一点。

    清溪的涌动受时节、气候、时辰影响。有时小石子已经投入,也不见它涟漪深泛;但有时他只是举起小石,仿佛就先起一阵风。

    今日是起风日。

    “……知有汉时讲堂在,”他感受她颤抖的频率,提着紫竹笔的手,或其他,“忘记了?”

    “……是汉何帝时立此。”她深深埋着脸,“知画、知画三皇……”

    清溪到来了。

    石面宽大而有力,偏偏谨小慎微,捉到清溪之中最爱起跃的那一点,轻柔接它落下。

    “……知画三皇五帝以来备有。画又精妙,甚可观也。”他的声音尚且极冷静,“阿弥,写错了。”

    她哪里还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将要抗议,又听他宽容道:“无妨。画并不及我手下精妙。”

    她脱力向前一伏,实在有些受不住:“不要这样……”

    “我是能画者。”他靠到她耳旁,“是吗?”

    因下一句是,“画又精妙,甚可观也。彼有能画者不”。

    至少他的手是。在那样幽微而脆弱的蚕茧纸之间,也能够抚平褶皱,又从褶皱穿梭,直至清溪来处。

    “是……”她的右腕还在颤,余光里是被丢开的革带。

    清溪有时是这样蜿蜒,需得万分小心。否则就会像她这样,连笔尖也在纸面胡乱蜿蜒,不知到哪一构造,终于被允许失控丢弃。

    只丢弃一瞬。他又伸手握住笔身,向前递进她掌心,柔声提醒:“阿弥,该写‘信具告’了。”

    请来信告知。

    请来信、请来信。她以为流淌即是信,身后胸膛为驿站。

    不防驿使可以肆意拆封,指点信件过分羞怯。

    “……我不要同你在一处了。”她快要挤出哭音,“我以后也再不写十七帖。”

    笔尖再次向前,笔尖是很锋利的,笔尖直令蚕茧纸蜷缩,提防破损。

    唯独裙裾完好无损,层层叠叠,完整掩映,纵容款曲藏在裙裾之下。

    裙裾之下,桌案之后,胸膛之前。

    “下篇写《胡桃》吧。”他好心建议,只声音也哑,“足下所疏云——”

    足下所疏云,“你来信说的”。

    而她已经咬住手,不肯再去信。

    清溪之涌猝然掀起湖面惊澜,而后止息。

    执笔人变成他。

    执笔人努力忍耐,以至笔尖还在延长余韵,用《胡桃帖》最后三个字夸奖她:“……大惠也。”

    莫大的惠赠。

    这回不必再她等候,世间最乖巧之事,换为他抱她。他打横抱她,轻松如同提笔。

    她总能在被抱起时,直观感受到他的英武,侧脸向他胸前靠一靠。

    她还有些别扭,落入卧榻里,紧紧闭上眼。

    “……小娘子不是只留我尾指。”他跟上来,“有这样的道理?”

    只有尾指才是一。

    “……我累了。”她咕哝回复,“幼时你的老师没有教吗?书法要聚精会神。”

    他无可奈何,又顾忌是方才笔尖抵入蚕茧纸的方位有些新奇。

    其实也不是很新奇,从前写过一回的。她不记得了。

    他原本专心替她整理襦裙,瞥到她从指缝里偷看,立时直起身:“骗人?”

    “……你知道韦先生替我诊脉时,我在想什么吗?”她振振有词,“我想,如果有些事诊不出来就好了。但转念一想,说书人都知道靠诊脉斥责‘过度’,有些人却不自知。”

    “我自知。”他理直气壮,“知错不改,怎么了?”

    她不跟他说了,又遮着脸:“不过,还是多谢郎君。”

    主动提起,还算开窍。

    他替她将襦裙摘下,重新躺好:“你阿娘如何?”

    “有些好转了,性命应当无忧。”云弥伏在他胸前,“我阿娘从前说过一句话。”

    “一个人最先遇到一场难事,天崩地裂;又遇到难事,这人要万念俱灰;至于这时还遇到难事——”她故意停顿,“郎君觉得是什么?”

    “命数自认风趣。”

    云弥错愕:“……你说什么?”

    “第三回遇到难事,命数自有其风趣。”他双手撑在脑后,“我阿娘说的。”

    云弥的神情过于震惊,让他忽然也有些迟疑:“怎么了?”

    “……怎么会一模一样。”她喃喃道,“这是我阿娘教我的话。”

    他微微起身,盯着她。

    “一模一样。”她还在惊愕中,“也是‘命数自认风趣’。”

    “这也寻常吧。”他反应过来,“你阿娘同你阿耶在一处时,我母亲尚在人世,或许作为外命妇见过的。”

    “……也是。”云弥摸不着头脑,“可是,我家从前只有我母亲有郡君的命妇册封,娘亲没有啊。”

    “没有那样严格。”他告诉她,“只要你母亲乐意,带你娘亲一道赴宴都是可以的。肯定见过。”

    “也是。”只有这一个解释,云弥想一想,“那先皇后殿下不会……”

    “不会。”他打断,“我阿娘从不拿出身轻判他人,有过对话再寻常不过。”

    居然会有这段渊源。

    她瞬间眼睛发亮,腾地坐起身:“那就是说,我娘亲见过先皇后殿下?并且交换过对困厄的感想?”

    他向来避讳提及他的母亲,他没有学会彻底地正视失去和思念。

    但是这一刻,对上她清澈的目光,某种深刻的熨帖忽然袭来。

    他之前设想过婚仪。他不愿意当今皇后替代阿娘的位置,又觉得她的阿耶实在不是个东西。一想到这些,兴致都缺失几分。

    但她的娘亲同他母亲见过,像是提前布下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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