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

    轻缨今日难得穿明绿襦裙,踮脚招呼时,一片吹拂柳梢似的荡漾。

    云弥连忙招手回去,示意车夫停下,三两步跳落:“望夏。”

    “你小心些。”轻缨抬手扶她一把,“我原本想着,亲自过府同你细说。但芸娘信里又讲事出紧急,这才喊你直接来永昌坊。”

    “无妨。但她寻你我又有何用。”云弥摇头,“我不可能向阿耶推荐士子。”

    今晨用清粥时,寻春送来一封信,一张字条。信是芸娘子亲笔,说她识得一位范阳书生,名贾亭黎,字东与,颇有才学,是心向朝廷的三镇人士。无奈累举不中第,兼被书院考生排挤,心灰意冷,即刻就要归乡去。

    芸娘子写,自己也知自安史事后,河朔士子仕途艰难,正如栗特人也被排挤。不过有幸认识二位小娘子,都是勋爵家中的女郎,希冀能够从中周旋。

    “这很难,”云弥直言,“范阳、成德、魏博三镇的读书人,来到京中不讨好的事太寻常了。”

    “寻常就对吗?”轻缨反问,“若非他当真心系长安,会不远万里来到京师读书生活?”

    “不对,但是——”

    云弥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我阿耶情分淡薄。我贸然前往,他只会骂我是想学牝鸡司晨做派。再者说了,他自己考不中,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他是三镇人士,科考原本就更难一层。”轻缨低声,“我不是要你去寻你阿耶出面,我都不曾想过要找阿耶。”

    云弥一怔,明白她在指谁,下意识又是推拒:“我同他不谈这些……”

    “不谈还是不能谈?”轻缨一针见血,“如若提都不能提一句,你不担心他埋没你吗?”

    这话说得犀利,敲在心上,叩出轻泛涟漪。

    她看不出他心中对她真正的归置。

    喜欢毋庸置疑,要成婚的女郎也是没错,但更深一些的,他二人根本来不及触碰。

    轻缨已小声问:“你们在一处时,都做什么?”

    她问便罢了,自己又率先不好意思,脸颊垂一垂:“不好说就不说。”

    是很不好说。

    总不能答,是卧榻首尾,书案之前,所有规矩之外。

    “写字。”她亦垂下脸,不过是因心虚,“也读书交谈。”

    “总之,先同贾先生聊一聊吧。”轻缨很有分寸,“芸娘眼光一向高。她夸赞有才学的人,我就想见一见。”

    芸娘虽独身一人,但摸爬滚打这些年,很有些家产。一处二进院落,前头是生意红火的糕饼铺面,里头另有一间客栈,上下共十七客房。

    一楼厅堂内坐满了人,打尖住店都有。忽见两位衣着不俗的小娘子走进,静默刹那,就听得一声轻佻口哨。

    额上随即被芸娘狠敲一记:“再吹?”

    那小郎连忙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人还不及芸娘鼻尖高,哪里敢造次,朝着轻缨和云弥方向狠鞠两躬,缩躲到角落去。

    芸娘带二人绕进茶室。用一道粗砌小门隔开,又竖一座屏风,过了屏风,一张小方桌后端坐着一位郎君。

    他抬了眼睛,但看不太出年纪。

    见到二位陌生小娘子,起身颔首:“魏娘子,虞娘子。”

    “贾先生。”轻缨回礼,“幸会。我读过先生一句,‘暂去还来此,幽期不复言’。”

    “题赠友人之作,叫小娘子见笑。”

    轻缨原要再客套几句,云弥落座后却单刀直入:“先生意欲得人引荐,是吗?”

    芸娘坐在一旁,拿出绣面缝补,只不闻不问状。

    毕竟是陌生郎君,她留在此处是为不失礼。

    轻缨不免扯一扯云弥衣摆。

    贾亭黎却是大方一笑:“是。我知二位小娘子父兄官衔。”

    “先生坦荡,能做常何自然是好。”云弥微笑,“但时局不同往日,朝臣招揽门客,不兴兼收并蓄之风。先生来自范阳,应当知晓其中利害。”

    贞观五年,天大旱,太宗要求朝臣撰写文章,出谋划策。中郎将常何并无文采见解,嘱托寄居在他府中的门客马周代写。文章交上去后,太宗直呼精妙,又知作者必定另有其人,诏征马周,授予门下省当值。

    她说“能做常何自然是好”,也算释放善意。轻缨放一放心。

    贾亭黎双手扶膝,点一点头:“是‘海上不同来,关中俱久住’之时。”

    这又是说,自安史事后,范阳、成德、魏博三镇盘踞河北,节度使拥兵自重,民间交通有所阻塞。

    山西、河南一带无法随意通行,百姓想要回到中原故土,需绕道渤海、东海海路。

    但云弥指尖一蜷。

    阿弥,河北士子欲进京科考,要绕道渤海、东海。河东、河南边境,同中原断绝。

    你让我感到,你我之间也是如此。

    轻缨又恰好坐在身旁。

    心绪如暗流涌动,潜入河面浮光掠影,恰似记忆闪烁。

    他又好几日没有音信。

    她知道这同此时无干。

    “世事如此,”轻缨正在说话,“先生不必气馁。”

    “我心中不曾气馁。”贾亭黎坦然回道,“但双眼清晰,明白有些困局一时难解,终究志心难酬。”

    何尝不是心灰意冷的委婉说辞。

    “先生以为如何?”

    “当今圣上并非解局之人。”

    云弥一惊。

    “先生!”轻缨也坐不住,“先生慎言。”

    “赵娘子同我说,二位小娘子也希望朋友‘明朝有意抱琴来’。”贾亭黎笑容依旧爽朗,“能够理解栗特人今日处境,自然也能理解我的处境。理解处境,即是朋友。朋友之间,畅所欲言。”

    芸娘适时起身,将小门锁好。

    轻缨同云弥交换过视线。

    “安史之变平息后,代宗将降将李怀仙等人封为三镇节度使,田承嗣据魏博、李宝臣据成德,其为三镇之乱始。之后数年割据,中原朝廷难以施控,逐渐断裂对立。”贾亭黎抬手倒茶,“二位小娘子应当也都知道。”

    “听过一些。”云弥接过茶盏道谢,“李宝臣死,其子李惟岳求继,被陛下拒绝。为禁父子相传、无视朝命之风,陛下着力削藩战事,初期也颇有成效。但之后范阳、成德、淄青、魏博四镇联合起兵,各地战事不断。直至泾原镇兵反,泾原军攻占长安,圣人不得已出逃奉天。”

    “兵变平息,圣人下诏罪己,了结动荡。”贾亭黎说下去,“近些年倒算风平浪静,无声对峙。”

    轻缨托腮:“我听阿娘提过,她说那时还怀着阿兄,被阿耶叫醒,连夜奔逃。”

    “陛下初政清廉,又大刀阔斧变革税收,是有雄心壮志。”贾亭黎微微眯着眼,“只是再三动荡,再三克复败北,任谁都会想要偏安一隅。如今局势又算安定。”

    轻缨的警惕性子使了作用,审慎目光望着他,一时不接话。

    接腔就会像是跟着谴责圣人懦弱。

    云弥亦谨慎斟酌,片刻后只是一笑:“先生,范阳是你的故乡。”

    “故乡和仕途,原来这么好选吗?”

    轻缨又以喝茶作掩。

    “小娘子是长安人,或许不能体会。”贾亭黎面色不变,“某虽身处千里之外,心向往之。”

    “但先生向往的是万国来朝的长安,不是长安人的长安。”

    轻缨愣一愣,转首只看见云弥平静侧脸。

    “安史乱后,关中户数锐减,无数生民死去、离乡、南逃,这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谁的盛朝梦想,更不是梦想破灭后的祭品。”云弥定声,“我尊重先生雄心壮志,但万望先生切勿沉溺。原本因供给削藩战事,经年苛捐杂税,民间怨声载道,不该再贸然掀起纷争。我母亲赠我的庄子,几近入不敷出,农户皆难果腹。而我想,先生应当出自河北富庶地带,亦是大族子弟。他们不是你的梦想。”

    贾亭黎默然许久,忽问:“小娘子表字为何?”

    “听檐。魏听檐。”

    “果然善听。”

    “是。”她竟从容点一点头,“我愿意听见旁人的哭声。这是我母亲教我的。”

    直至二人告辞,走入朱雀街,轻缨才问:“他还会走吗?”

    “不会。”云弥抬起绣履,“他根本不想走,只是芸娘担心,想成全他。”

    “你说——”

    “他腰间所佩承露囊,是芸娘的绣功啊。她那一只是同纹不同色。”

    轻缨懊恼:“我怎么没有察觉。”

    “你同她情谊太好了。”云弥直言,“所以不愿想其他的。实则别有用心,一直都是人情常事。”

    她低下头去,眉目不大分明:“他同我许多话也不说。他明明是范阳生长,一定知晓许多藩镇事。农桑、兵戈、节度使,他想说的人不是我们,但却想结交你我父兄。”

    “那你是不愿相帮?”

    “也没有。”云弥摇头,“我说的,人情取舍都是常事,不曾伤害就无妨。”

    那一日事发,寻春担忧老夫人终究还是要说给郑夫人听,还是她这个“罪犯”本人宽慰:“不会。”

    寻春不解为何。

    “因为祖母最在意的,始终是阿耶。”云弥认真写字,“我同殿下相交,总比同旁人更有用些。她不知哪一日或许会派上用场,是以不加阻拦。甚至猜到原本就事出有异,她也不愿深思。”

    寻春不大服气:“可老夫人也是真心疼爱小娘子。”

    “是真心的。”云弥挽袖,换下一行,“善心是真的,疼爱也是真的,最爱护阿耶更是真的。这些并不相左。”

    “寻春娘子,”她抬起脸,笑一笑,“人活一世,只求自己坦荡,一旦幻想旁人为你不管不顾,就会落空的。”

章节目录

疏萤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知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知析并收藏疏萤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