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有过太多回了。

    身体先于灵魂亲密无间,让小娘子在心脏开始坍塌时,感到空荡。

    她正处于这个阶段。

    她有意识,有对不必要伤春悲秋的警惕,但无法挣脱。

    做不到不去假设,如果当初是别人;也给不出“那他就会喜欢别人”以外的推论。

    “我……”云弥双手摁在他左手手背上,“我想太多了。”

    李承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贴住她的脸颊。他的掌心温热,但她像是为了冷却,迫不及待侧过脸,主动贴合掌心弧度:“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只知道,她有些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没有怎么。”他的声音也很轻,“我早早就对你说,开端是不好。”

    “是,但是……”她茫然,“我之前从不在意的。我甚至赌气想,郎君只需要女娘美丽。那我凭什么不可以只需要郎君年轻英俊?”

    她极少露出这样稚气的一面。

    李承弈感到心疼,又实在觉得她有意思。左膝曲起,手臂支在膝上,歪头看她:“你都说了是赌气。”

    她眨一眨眼睛。

    好像明白了。她依靠赌气说服自己相信,这不是伤害,是她自己愿意。

    但分明不是。

    他揉一揉她的脸:“我不是只要你美丽,你也做不到那样洒脱。”

    他望着她的眼睛,之后深深拥抱。她感到疼痛,他才停下。

    “……殿下,”她的声音牢牢抵在他的肩膀里,“如果那一夜是旁人,就不会是我了。我总这样想。”

    他听出无尽的委屈,沉默许久,低声回:“没有如果。”

    “……我不服气。”她很小声,“我这样聪明,这样正直,这样漂亮,从不缺人喜欢。”

    “可是,”她闭一闭眼睛,“你不认得我,不记下我,不在意我,从没有看向过我。但因为那件事,你就飞快喜欢我。”

    他算是明白为何他二弟娶妻一年,像憔悴十岁了。

    “不是不,只是没想过。”他不得不开始找说辞,“我从没想过娶妻的事。”

    “想过就会注意到阿弥吗?”

    “……会吧。”

    “你不确定。”她又垂下脸,“你只是安慰我。”

    “极有可能会。”他及时改口,“我听好多人提过,说你好……有才学。”

    他听过最多的是漂亮可爱,但直觉她又要不高兴。

    “我认识你,”她拿开脑袋,瞄他一眼,“你却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楚王齐王纪王他们都记得。”

    “我有好些日子不在京中。”他从没有短时间内扯过这么多谎,撇开目光,“我同你说过,我在洛阳待了很久。那时你正在长大。”

    “正在长大?”

    她有些疑惑,这是什么古怪措辞。

    李承弈从容圆回来:“……小娘子十五六岁时,变化最大。”

    也是。云弥抱一抱他肩膀:“可你也才十九岁呀。”

    “所以我说,从未想过娶妻的事。”他悄悄松一口气,“过去两年我常离开长安,娶妻不在考虑之中。原本就想等朝务诸事更加得心应手时,再作打算。”

    “那我是赶上好时候了吗?”她还不是很高兴,但勉强开一个玩笑,“去岁夏你返京,中秋就叫我捷足先登了。”

    她不敢说。

    去年夏天衡阳非常兴奋,每几日必提一句,“我阿兄要从东都回来啦”。几年前她还太小,对他算是毫无印象,至多敷衍恭喜两句。

    她也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之后,正是这位陌生郎君,进入她所拥有的、自己都不曾涉足的隐秘之处,带来疼痛。

    之后又带来爱意,带来欢愉。

    他是一道难题。

    她用捷足先登,这话就实在不好答。稍有不慎,要被误读。

    李承弈谨慎想一想,缓声回应:“是我不知道,长安备下这么一份厚礼。”

    她倏地松开手,背过身去。

    他足够诚恳了,可她的欢喜里,还是夹杂一分不知如何拘捕的酸涩。

    “因一念之差,韩信不听蒯通谋略,之后殒命。”他在她身后,镇定拿“捷足先登”之典,驳斥陈情,“但我待你不是如此。你可以不听从任何人,不必顾虑任何险境,可以选错。”

    他是不知该怎么表态,所以胡说遮掩。她心中明了,到底被逗笑:“捷足先登还能这样解?”

    “……我不擅长。”

    “好吧。”云弥转回来,气鼓鼓看他,“总之,你一定要知道,我特别聪明。”

    她是太骄傲了。

    心气这样高的一个小娘子,他不得不追问:“当初到底为何愿意?”

    “归根到底,是因为阿姊。”这没有什么好瞒,她坦荡答话,“家中只有两个女娘了。她同毋意兄情意深厚,我不忍心。反正嘛,我是谁也不喜欢的。你又这样年轻,横竖只是睡一觉?”

    他乜她一眼。

    张嘴才能说是没好气,但他的眼神就是没好气。

    “不过我不知道会那样疼。”她坐近了,躲进他臂弯里,“我那时可想打你啦!”

    他轻飘飘提醒:“你打过了。”

    认识满三个月,相处整一个月。

    “……最后一回。”他亲她的肩膀,“乖些,最后一回。”

    云弥沉默、沉默、再沉默,掌心蜷起,攥成一个毫无威慑力的小拳头,然后,猛地凿进他肩窝:“你无赖!”

    李承弈一怔。

    “这四个字你已说了好多遍了!”她提高音量,“最后最后,何为最后?殿下何时生辰?我送一本说文解字……”

    他蓦地失笑,肩骨抖动,摩擦她的拳心:“什么啊,说文解字又不解词。”

    “你竟敢打我。”他抬起上半身,目光灼灼看向她,“小女娘,你竟然打我。”

    他还不太适应叫阿弥。

    云弥心脏剧烈跳动,本能嗅出这其中情绪。不仅毫不愤怒,甚至有些满意。

    慢慢抬起松开些许的拳头,又向他肩窝轻砸:“……打了。如何?”

    他还是笑,笑得眉目舒朗:“你当我一直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登徒子么?还不是你这小娘子,可恶归可恶——”

    望着她发红发蒙的小圆脸,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说给她听:“又实在可爱。”

    实在可爱。

    “一个月就夸我实在可爱。”她掰着他的手,严正控诉,“轻浮!”

    “你讲不讲道理?”

    李承弈很不认可:“我只夸过你,这辈子就只夸过你。轻浮与我有什么干系?”

    “……那倒是。”云弥挠一挠眼睛,在指缝里觑他。

    她很想问,那你可以一辈子都只夸我吗?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

    “所以,不要多想了吧。”他两只大手又开始包她的脑袋,“我们好好在一处。”

    她声音含糊:“我还等你问我同弗远阿兄的事呢。”

    “上回不是气到你了?”他就奇怪,“这次不问,你又不满意。”

    “你!”

    “我同他有交情。”李承弈这才说实话,“他家大兄,齐瑜齐东飏,更是我同窗好友。下月初要升兵部侍郎,烧尾宴我会亲自去。”

    传闻鲤鱼化龙时,有雷电烧掉尾巴,烧尾便有“登龙门”之意。郎君凡进士及第或升官加爵,都要大宴朋客,甚至亲向皇帝进献美食。

    “齐家大兄好像才二十六岁。”云弥惊讶,“就做兵部侍郎了吗?大家这样器重他?”

    “东飏极好。”

    “如瑜如璋,齐家二位郎君是了不得,各有各的才干。”她点一点头,“他们的胞妹,齐月圭,日后是楚王妃,同殿下也沾亲带故了。”

    “贵妃说过。”

    他提及贵妃时,神色平静温和,显然并无芥蒂,只当是普通长辈。

    为什么偏偏这么讨厌姑母呢?

    不像是因为姑母做了继后。那时姑母是贵妃,在宫中威望最高,皇帝就选出姑母,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她不想破坏今日温情,按捺疑虑,转而提起:“郎君同晁先生也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了。”李承弈低头,真想说一句,你眼睛怎么这么大,“我九岁就听他上课,讲东瀛,也讲盛世。近来听说他身体不大康健,约了时间拜访。”

    云弥原本犹豫,要不要帮贾亭黎一把。可他既然只字未提,想来是还没有深谈过。

    她也摸不准那人路数。

    “先生有没有对你说,那时从日本国来的学生和僧侣,到达长安城门前,都要磕头大哭。”她张开手,动作有些夸张,“天呐,我天天生活在长安,也喜欢长安,但还是无法想象。”

    他搂着她肩膀,低声应了:“那时当真会。”

    “郎君遗憾吗?”云弥小声,“我有一位堂兄,曾经酒醉提及杨贵妃,恨到切齿。可是长姊和我说,不是这样的。她说,和这可怜女子没有一点关系。”

    李承弈不语。

    她心中有些失落:“还是郎君也觉得……”

    “你长姊说得对。”他答了,“同她没有任何干系。”

    “他从前用姚崇、宋璟,君明臣贤。后来用李林甫、杨国忠,偏信奸佞,也是他。”

    他抱着她躺进卧榻里,口吻依旧平和:“乱世不该拿女子顶罪。”

    云弥缩在宽阔肩下:“那他为什么会变呢?”

    “权力。”他没有犹豫,“任何人拥有足够久的权力,都会变。”

    她猛地坐起身,一抱他脑袋:“郎君不要变。”

    “郎君不要变。”云弥隐隐慌乱,“我不想你变。”

    他不由笑起来,到底是小姑娘:“那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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