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捉住一处细节。

    好早好早以前,他从不对她说“好不好”。他只会说,过来。

    这郎君不肯同人狭昵玩笑时,待女郎一概是不友好。她偷偷留心过,路遇行礼也是淡漠回应,不会多有一个字。

    同郎君就好得不得了。赴哪一家的宴会,都能与这家的小郎君聊到一处,有时甚至嘻嘻哈哈,结伴游戏。

    望夏也提过这一点,她觉得这样的性子好。

    还教云弥一条,说没有郎君好友的郎君,和没有女郎好友的女郎,多半是性格有不足。

    专挑女郎做朋友的郎君,和专挑郎君做朋友的女郎,救了命了!那是绝不能相交。

    他待女郎正是一点不亲近的。

    待她虽是没法不亲近,逐渐柔和却也有个过程。最初动不动一句冷硬“过来”,她像复命般小步冲上前,跑得快了,又被抱起来:“你慢慢走。好不好?”

    她攀着他,登时心跳如鼓。

    尽管他露出别扭神情,强硬补充:不好也慢慢走。

    她多喜欢旁人说好不好,世间没有比这更叫人心脏发软的三个字。他偶尔说一回,她不敢多想。

    直到有一回,她累得狠了,又惦记着次日要去郑夫人那里学算账,撒娇央求:“我有事要赶早,还不能分心。让我睡了,好不好?”

    他愣一愣,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是如她所愿。她美美睡觉,又被吵醒,严肃道:“我发觉,你说好不好,我就想顺着你。”

    这是什么值得庄严宣告的发现?她简直不想理会,那时不敢,只敷衍:“我也是。”

    他记下了。

    之后她一喊累,他问,最后一回,好不好?

    她就使劲瞪他。

    如今却是,“我们定下来,好不好”。

    她不舍得瞪了,又实在尚未下定最后决心,无措去抱他的肩膀:“郎君,郎君。”

    “哎。”他接住了,低笑一声,“你说。”

    她不知要说什么,她不知。她想女子总会有这样迷惘的时候,庇护就在眼前,触手可得,而从前的自己在身后招手。

    她要怎么同他说这些?他不会明白。他给出天大的庇护,他都还是他。

    “……郎君会永远对我这么好吗?”她只这样问,音量极低,像极女孩子该有的无助,“我新鲜,年纪新鲜,同你相识也短暂。新鲜时候,总是约定什么都好。”

    一说“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衰老当然不是这样容易,更不至迅疾,但比起爱人情意,唯有世间万物不会老去。

    又说“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连能够每岁再重来的花朵也担心凋零,而人只有永不凋零,和永远凋零。

    她是明白道理的,输也输在太明白道理。她做不做长安的女主人,扬州都好端端在那里。

    只有她信了他,就再也承担不起任何辜负。

    天知道她是毫无野心。她无非不想做陈阿娇,也不想做卫子夫,不做阴丽华,更不做郭圣通。

    她就只想要至情至性至近至纯的一位夫君,一双夫妻,一道人生。

    从前没奢望过,反正她今生是吃穿不愁,不额外做梦就不在乎落空。如今奢望了,偏偏又是这样不可能的人。

    不要辜负我、不要辜负我、不要辜负我。如若她知道世间有一处地方,虔诚恳求就能实现,那才是真历经险阻也不怕。

    有人西行求佛法,有人东渡传声教,她愿意做一次天底头号俗人,只求情。

    可是没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她莫名流出眼泪来,无声无息。洇湿眼下,好在还传不到眼前人肩头肌肤:“我不想要有东西。”

    不想要成为第二个娘亲。

    这又是一句,“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她连祈求亦是万般委婉,担忧会心碎,仍尽力不要叫他察觉。

    他原本不是能够信口许诺的人,更不喜把一生挂在嘴边。这像是做不到之人,越喜欢靠言辞自证。

    但她是这样柔软,怎么会有这样柔软的灵魂。

    “不会的。”他的掌心托在她脑后,“不会。”

    她微微闭上眼。

    他心中知道该怎么说。我绝不负你、我永远待你好、我永远爱惜你,他都会。可总觉不够沉,只是说出口,像辱没心中最深刻的爱意。

    不说出口,又不知如何取信于她。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同你说。”他慢慢道,“原本阿耶睁只眼闭只眼,不甚在意我这些私事。正旦宫宴,回鹘王子同龟兹人来灌酒,戏问我是否娶妻。我知道旁人听不懂异族语言,就答娶了,妻子正是魏公家的三娘子。事后阿耶从他们口中得知,才问我对你究竟作何打算。”

    正旦。她怔一怔,不是毫无记忆。

    阖家团聚,又要守岁,各房都睡得晚,她自然不能来找他。次日夜间啸捷却亲自驱车上门,说郎君要见。

    她那时已经不怎么怕他,闻言就翻脸:“元正连朝臣都要休沐七日。我做什么去上工?”

    寻春说就是。行霜去回了话,回来一脸为难:“小娘子,何长史说不行。殿下醉得厉害,点名道姓要见。若是不去,怕他不高兴。”

    无非是为那事。她叹一口气,系好披风,出门时剩一脸无望。

    但没有。他酒量似乎极一般,啸捷都说其实没有多少,他倒真醉了,眼睛也不睁。

    进门就听到一句阿弥。她偏脸确定:“真的醉了吗?”

    “醉了。”啸捷猛点头,“郎君素日里不喝酒的。”

    她接过毛巾,俯身替他擦脸。新年这几日他有些风寒,人不大舒服,不能不去的场合又太多。

    手腕被攥着,又是一声:“阿弥。”

    她出神坐着。

    人人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嘴巴紧,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就是喊了七次她的名字。

    她一会有点小得意想,果然得到谁的心,对她都不算难;一会又担忧,他后半夜不会又发起热吧?

    她很需要他的喜欢,但不愿意趁他难受时证实。这几日听他时不时咳嗽,强撑不适收信回信,她已经有些想去买冬梨。

    在她想要买梨来学炖汤时,原来他同别人说,她是他的妻子。

    “他既已知情,我索性开口要来母亲成婚时所穿褕翟。偷偷量过你的尺寸,已叫尚服局改好了。”

    “我对不住你许多,或许今生都有委屈。但从那时起,也实在不曾想过,妻子还会有别人。”

    他像是有些苦恼:“好吧。我说不来那些轻易保证一生一世的话。”

    真说不来。不要为难他了。

    她早泪流满面,无声揪紧他的袍服。

    “但你必须是我的妻子。我只有这句。”

    他聪明,察觉她心软动摇,今夜就立刻说这么多。此刻更是趁机追问:“答应了,好不好?”

    她何尝不知道是攻心。她只要一说好,明日皇宫就会来旨意。

    一颗心也如他所愿,在流逝的一分一秒里煎熬灼烧。这时哪怕只是有人来扬汤止沸,她也会觉得好过些。

    她被养得这样好。家世容貌皆不谈,品行为人也不提,知书达理更次要,她是被教明白了自立自我的。

    娘亲不许她成为第二个自己,母亲发过誓不让她重蹈覆辙。她们都尽力在保护她。

    但还是会爱上一个人。爱同自己是何等悖逆。

    “……好。”

    她呆呆望着他,声音也轻:“好。”

    不像是自己发出,像来自另一处;远在更遥远一处,或近在心脏内某一处。

    他也呆。

    片刻后整个人一弹,利落将她抱起来打转:“明日一早,我就去请旨。”

    他是机灵,平时跟她打闹也活泼。但这样彻底外露是头一回,笑得一排牙齿忽闪忽闪:“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她答了好,心头原本不上不下,悬在空中。在这样纯粹的笑容里,到底轻轻咬住下唇,腼腆笑一笑:“那我也高兴。”

    他太兴奋。寝阁间留着两盏灯,烛火都被轻微晃动,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映在壁面窗下。

    笑容一直过分明亮,将她最后一点迟疑也散去。最后咯咯笑起来:“你放我下去!长这么高,不可以晃人。”

    笨蛋,把自己转晕了。仰面倒在桌案旁,还轻松举着她,眼睛更亮:“……夫人。”

    她笑着去挠他的耳朵:“今夜还不是啦!”

    “明日。最晚日落前。”他像发誓,“我会叫所有人都知道。”

    她仍笑着,瘦瘦弱弱一道身体,被托在胸膛上:“你亲自打马,到处去说好了。”

    “我正是这样想。”

    他说过一句,倏地翻身将她按下,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发髻早就乱得一塌糊涂,飘在脸颊两侧,得以勾勒红晕。

    她羞涩着期许,期许羞涩的情事。不防只是眼睛被亲,之后额头、鼻尖、脸颊、唇边。

    就不动了。

    “……其实,”她以为是克制,小声开口,“今夜可以。”

    好吧。不是可以,是有些想。

    他等心中那阵汹涌的珍视情绪缓过去,将她抱起来。

    “……轻轻的!”她立刻出声,不敢想他今日会多着急。

    话是这么说。入了罗帷,她忽起身坐到他腰上:“郎君。”

    不好意思看他,就倒在肩上,声音更低:“像从未拥有过那样。可以吗?”

    像从未拥有过我一样,来拥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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