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慕是她得到过最郑重的表态。

    他究竟是无心为之,还是当真高明?总在她情绪动摇时,说出一些足够叩动心扉的话,想要事态无可挽回。

    她捂住了脸。耳朵却还在外面,爱慕二字,像有余音。

    他似乎也后悔,时机不够庄重。默然半晌,抬手轻扯她的手:“阿弥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望着他。

    “……开端不好?”李承弈迟疑。

    除这一件事,他发誓没有对不起过她。

    “不是。”她极快地否认,音量轻出某种惘然,“不大在意了。”

    他又低声:“是觉得我操之过急了?还是旁人非议……”

    “也没有。”

    她一一否认,可又不肯说。

    他心里头难免生出一些无力。像轻飘飘地浮,又沉甸甸叫人坠落。

    还有些失落。人一旦说出爱慕,都是为了得到爱慕。

    她不会不懂的,但没有配合。

    她的心为什么会这样曲折呢?

    他承认,自己还是有些不懂。

    正是因为这点不懂,所以要立刻趁她最心软的时间,让她不能再收回。

    而她察觉到了。

    他垂着脸,她的手还在自己的掌心里,温度冰凉:“日子还长。慢慢来就好了。”

    她眼前一酸。

    “总之,我是很喜欢你。”他改了口径,不想叫她更局促,“往后你也不用怕,我会好好护着你,爱惜你。你想要什么,就同我说,好吗?”

    云弥不能再说不好。

    阿姊都说,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一个男子的耐心。

    他真的已经很好了。

    她的脸颊柔顺靠落在他肩上,声音也柔下去:“……好。”

    他这才高兴起来。这样小小的一个人,无论怎么落在怀里也不过分。

    亲吻起来更是,捧着脸颊都不够稳妥。恨不能揉进身体里,成为另一部分,她就不会再徘徊了。

    她承受他的急切,但心间的空白并没能得到填补。她其实说了……她已经足够坦诚,说出她也想探索,说出世间会另有迷人去处。

    他不太明白,他当她心慌害怕。

    这不能怪他。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明白。

    他抱着她,细细从眼睛亲到鼻尖,落到唇角,不许她再哭:“……还乏吗?”

    云弥会意,摇一摇头:“不要……不大舒服。”

    他年轻,在此事上实在不算很有分寸。兼之昨夜于他意义非凡,她真的很累。

    今日还跪了好久。

    “好。”他亲一亲她的额头,起身去洗漱,“你先睡。”

    她静望着他的背影。

    她说不出口。只是分不清是畏惧,还是生怕会毁掉眼下所拥有的。

    她怕他听到她问“可不可以一生只有我”,表露惊愕,之后不可置信。

    她会没办法不失望,所以再次懦弱逃避。

    云弥叹了口气,抱起双膝。今日郑夫人不是真要罚她,阿嬷也放了三个软垫给她跪,但她一边哭一边陈情,是真在拿膝盖摩挲地面,这会还有些痛。

    李承弈洗漱过回来,靠到她身侧,伸手去帮她揉:“跪了多久?”

    “前后半个多时辰吧。”她轻声说,“我母亲是该严厉时,就极其严厉。”

    “我母亲也是。”他垂着眉眼,“从前装病逃学,她会罚我站在殿外。这也是今日跪的吗?”

    他的手指落在膝弯后。

    她不作声,面上泛出些红。

    不是白日。

    那时的跪只会让她跪不住,双手都要扶着寝阁壁面,恳求他轻些。

    她的羞涩也在变化。

    起初是羞又怕,纵被调侃再多,躲开都不回应;慢慢变成羞恼,要叫他不许说;近两个月羞涩时,会主动反将一军。

    今日又是侧着脸,只许他看见颊边红晕,倔强不说话。

    他笑起来,将她脑袋摁进胸膛里。静一静,又道:“像这样就好了。”

    “回府时能够看到你,我就很开心,就是归家了。”他慢慢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定不要哭。”

    回府,归家。他是多聪明。

    他真的很聪明。寥寥几个字,就这样止痛。

    她原本的确早就止住哭泣,但他这样一说,雾气再次漫泛上来。索性伏到他膝上,任由泪水顺着一边鼻梁消隐。

    真叫人心软。他望着那道泪痕,都在想,怎么就有这样的小娘子呢?喜欢到发慌。

    想要窥见她的心脏,妥帖将自己放进去。

    他知道他没有靠近至深处,可这强迫不来。她有她的顾虑,也有她的爱意。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是先抱回家里,慢慢摸索。

    这应当不会错吧?无论如何不会错的。他将她抱回来,让她蜷缩在肩下,看她睡着。

    小娘子心事虽多,但也真的疲乏了,呼吸渐渐平稳。

    他悄悄起身,将烛灯多点一支,确保能够模糊映照她的脸庞。

    而后躺回原位,更悄悄凝视她。

    她睡着比白日乖许多,许是天气热了,脸颊圆又红。不安稳时,一只手抬起来,挠一挠他。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不知道要怎么喜欢了。

    不会错的。他不能接受一丝半点会让她不属于他的差错。

    他会好好学理政之道,会一直敬重应当敬重的人,记住要记住的王朝伤痛,会一直包容而谦逊。她在他身边,他就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好储君,一个好帝王。

    这是他看着她时会期许的。

    虽然永远说不出口,至少他还可以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

    妻子。他想,他马上就会拥有世间最最最可爱的妻子。

    *

    “昨夜又去了。”郑夫人紧紧拧着眉,“就这样等不得,每日都要见?像什么样子。再被人察觉,有她后悔的!”

    “如今定下来了,感情好不是坏事,察觉了旁人也不好说什么。”祁耶宽慰道,“夫人把心放松快些。小娘子得封,走到哪里都是头等体面人,又是自己喜欢的郎君,自然开心的。”

    “你不了解她。”郑夫人放下茶盏,“她是什么都想要,又怕自己要得太多。要说她,‘慧极则伤’四字最是了。不然我担心什么?”

    祁耶只好转移话题:“婢瞧着,二娘子像是更欢喜。想起大娘子走前再三叮嘱,三妹妹嫁得如意郎君时要去信,夫人寻个时间动笔?”

    “还没嫁。”郑夫人不理,“着什么急。她敢去同她娘亲解释,再叫我写信不迟。”

    想一想,又叹气:“我实在是怕她以后受委屈。昨夜梦魇,想起高宗的王皇后,那是被砍掉手足,投入酒缸,骨醉而……”

    “夫人,夫人。”祁耶不得不打断,“那不一样。王皇后是自己背弃皇帝,同外臣觊觎皇位,又行诸多阴损事,才招致祸患。小娘子那样好的性情,绝不会出事。”

    “当今皇后殿下从前也很好。十六七岁时,水灵灵的。”郑夫人揉一揉眉心,“你看看现在成什么模样。”

    怨妇。她不好明说。

    “皇宫是养不好女子的。”

    这句才落下,外头传来云栖声音:“母亲晨好。我进来咯?”

    “怎么这样早过来。”郑夫人让她进屋,“用过饭了?”

    “听说今日是馎饦,我想着檐檐喜欢,就去叫她一道。但寻春说她还没醒。”云栖搬来胡床坐下,“母亲,昨日我听成宁县主说了一件事。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妥,所以想母亲拿个主意。”

    “说就是。不许绕弯子。”

    “母亲可知,祁国公膝下有一小女,名唤杜游吟,是老来得子。”云栖像说小话一样,压低音量,“她比檐檐大三岁,一直不曾说亲。母亲猜猜,为什么?”

    “你都这样说了,又同你妹妹相关,还能为什么。”郑夫人放下木梳,“这位小娘子心悦太子殿下?”

    “正是。”云栖猛一点头,“殿下冷淡,她也不喜欢同人说这件事,显得丢面。成宁县主是她长嫂,所以知情。知道我是檐檐的亲阿姊,就偷偷同我说,祁国公想去请圣人旨意,让女儿嫁去,只做良娣也好。”

    “他怎么舍得!”郑夫人皱眉,“祁国公家父辈何等煊赫……”

    “我也是担心这个。”云栖皱眉,“祁国公虽不比阿耶位高,但他父亲的军功太高,恐怕皇家心存感念。姿态这样卑微,圣人不会不同意的。”

    祁国公本人是不怵人。去年业已从左金吾卫大将军任上退下,领了一份散官武职,算是半赋闲。

    但有一位实在了不起的父亲。

    安史乱时出兵勤王,收复河北河东;吐蕃乱时长安失陷,又是他收复长安。先帝即位时被尊为尚父,十八年前过世,得的谥号是“忠武”。

    古往今来为人臣者,没有人会不渴盼的功绩与身后名。

    杜游吟是他的孙女,良娣也不过是东宫的一个妾室。

    怎么看,圣人都绝不可能不同意。

    云栖担心了一夜:“这可怎么办?母亲,要是成了,檐檐一定会悔婚的。”

    郑夫人微微蹙眉。

    “她就是想不开。”云栖握拳,“不说她如何,其实我也担心,若是祁国公亲自去恳求圣人,圣人会不会就改了主意,要游吟小娘子做太子妃?”

    她打一个寒颤:“这还算……万一殿下妥协了,但又想要自己喜欢的檐檐,让她做良娣。该怎么办?”

    以至于她担心到什么程度?睡不足两个时辰,一大清早就来找郑夫人商讨对策。

    云栖欲哭无泪。昨日才松一口气大喜,转头就被成宁县主暗示一番,险些在原地大悲落泪。

    她的妹妹怎么就这么可怜啊。

    “我就不明白了。”云栖纳闷,“国公以前应当也求过,太子妃,殿下执意推拒,那确实没法子。可是如何就愿意做良娣呢?她这么好的家世……她四兄今年才尚公主……”

    这样的小娘子,只要求做个良娣,殿下本人根本找不到理由回绝。她焦急的是这一点。

    “你姑母起初是什么?”

    云栖一愣:“……是昭仪。”

    也是妾。但如今是皇后。

    郑夫人胸脯起伏:“所以啊。你妹妹有什么手段?”

    连主动去讨人喜欢,都会感到是轻慢自己。

    云栖蹭地站起来:“那那那……”

    “那怎么办?”她六神无主,“檐檐受不了的……她肯定受不了的。母亲,能有什么办法阻止游吟小娘子?或许她不愿意吧?”

    “她愿意。”郑夫人冷静道,“她不愿意,她阿耶绝不会逼她。这样的家世最懂得权力紧要,怎么会想不到,今后可以另寻契机。”

    “这!”云栖快要哭出来了,“那该怎么办?殿下也为难……”

    “有什么为难。”郑夫人语气不冷不热,“你替他寻什么借口。他坚持不娶,护着听檐,谁能强按头?他又不怕圣人。”

    “可是……”只是一个妾,云栖不敢赌。

    “没有那么多可是。”郑夫人转回去,“他能做到,檐檐自然会放心许多。这都不能,你妹妹不该悔婚吗?外人说不上话,他二人自行闹翻,也就不用再嫁娶了。”

    “但只是一个良娣。”云栖小心翼翼,“男子待妾室,不是都无甚所谓的吗?殿下娶回去放着,也没有什么啊。”

    祁耶阿嬷咳嗽一声。

    云栖望一望她。

    “归杨。”郑夫人停一停,“你知道为人至亲,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云栖心一横,脖颈一横:“帮她抢她该得到的东西!”

    “你这孩子。”郑夫人到底笑起来,“并不是。是不要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这才伤感情。”

    “可是有时候她的不想做是错的。”云栖看着郑夫人的眼睛,“那她就会吃亏。每个人迟早都要为固执付出代价,我不想她付出代价。”

    郑夫人微怔。

    “我再想想办法。县主说这几日公主要回京了,我去找她说。”云栖难得听不进意见,猛地起身,“反正,谁也不准抢我妹妹的东西!”

    掉头就向外冲。

    祁耶忧心忡忡:“二娘子怎么横冲直撞的。”

    “小娘子原本就性情各异。归杨一直这样。”郑夫人轻叹,“不好轻易说谁对谁错。你看她明明这么横,却能理解男子纳妾,说她妹妹是想不通;听檐平时温婉持重,但绝不谅解。也够神奇了。”

    “那游吟小娘子这事……”

    “不管。让他自己抉择吧。”郑夫人关上妆盒,“我相信檐檐。”

    她只会短暂被爱意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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