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衡阳自己也有些莫名踌躇。脚步停在宫室外,迟疑着没有动。

    她甚至不知该如何揣测这件事。

    下定决心,抬手叩门。

    “公主?”门倌一脸意外,“宫门已落钥,公主这是……”

    “我知道三娘子在。”衡阳镇定答,“阿兄说,叫我来商讨婚仪事宜。”

    她既希望门倌茫然,又希望他了然。

    可看到眼前人果真了然让道,心头一落,率先感到失望。

    檐檐骗了她。兄长也是。

    不问缘由,欺骗就是欺骗。

    衡阳咬咬牙,悄声到了寝阁之外。兄长极其讨厌被人守夜,一回寝阁就再不许人跟着,今日倒是方便她。

    还好,是外间亮着灯。若是戊正时分不到就已一片黢黑,公主发誓,这辈子不再跟这二位浪荡子说一句话。

    听不见。正殿外自然是听不见。

    衡阳绕到侧窗下,拿手指在窗格间的明纸上,戳开一个小洞。

    也根本看不见。

    果然说书里的把戏都是骗人!

    公主更气了。她以为自己能做女侠客,却只能蹲身弯着腰,使劲拿耳朵去靠窗,姿势万分诡异。

    万幸,能模模糊糊听到一些零碎声音。

    “……我没有看完呀……”

    衡阳捂住半边牙齿。臭檐檐,声音像被糖丝沾住。谁教她这么说话?

    “不在博古架。”兄长倒还算正常,“你找找最底下那一屉。”

    “也不在!”

    “那我不知。”

    “一定是你丢的!”

    衡阳另一边牙齿也保不住了。

    她不知又发生什么,先听见一串笑声,然后是一句掷地有声的,放我下来。

    这是抱起来了?她立刻抬腿往里冲,再不闯不知要听见什么。殿门吱呀一声响,推开被至亲蒙在鼓里的那种负气。

    云弥吓了一跳。

    吓到心脏从空中一落,在坠地前,人也本能要躲。看清衡阳面容,脸上霎时一白。

    衡阳没有看她,径自大步走向李承弈,抬手就要打:“你这个——”

    她不敢骂出口。

    打也不敢真打。手掌劈下去前落定,只剩愤怒:“你——”

    “我同未过门的新妇在一处。”

    他接得极快,没有一丝慌乱,只是伸手将云弥护在身后:“谁许你闯进来?”

    衡阳用力去推他:“骗子!”

    “你说你喜欢她的时候,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该怎么做?”她虚指着他,“你怎么能……”

    “我就能。”

    她早知道兄长从不让着谁,不想态度比她还要强硬,随手抽了本书朝他身上扔:“李承弈!”

    她平时连字都不该叫。直呼其名能被治不敬,气昏了头,喊出声也像骂:“不是个东西!”

    并非衡阳刻意无视云弥。

    公主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去看向朋友。

    她看上去太无措了,局促站在一侧。发髻已经拆解,散落在肩前,双手交攥,视线紧紧落在足尖。仿佛眼前的闹剧,同她并没有关系。

    衡阳想起方才自己进门后她瞬间的惊惶,心中更是阻塞一瞬,上前去拽她的手:“你自己来跟我解释!”

    “做什么。”

    李承弈拦着:“李静言,闹够了没有?”

    “你敢欺负她,就别怪我闹。”衡阳拖着云弥往外,“半分没有君子的模样,以为成亲就高枕无忧?那我去朱雀大街把人铺面横抢一通,想起来了再去结账,是不是也理直气壮了?”

    话糙理不糙。

    他竟然被说住。

    “无妨的。”云弥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柔声道,“我跟她好好说。”

    他一想也是。横竖不是被不该发现的人发现,静言绝不会对她不利。

    也便放柔声线:“好。”

    衡阳当下见不得一点他们缱绻默契的模样,叫了一声——像野马撒蹄,又像女鬼哀鸣,抱着云弥的胳膊径自向外冲。

    至一处偏殿坐下——她是没坐,恨不得把云弥晃成碎片:“你告诉我,是青华山春蒐我劝你之前,还是之后?”

    “如果是之前——”她顿住,受不了地拍打自己胸膛,“两个大骗子!我再不跟你们玩了!”

    “是……”

    云弥都深感不能再骗人,一个字后踟蹰,暴露答案。

    “你!”衡阳手指哆嗦,“为什么?为什么要先这样?你根本都不认识他!”

    她本意是,那你从前受过多少委屈?但话一出,落进耳朵里,像变了个意思。

    “你是觉得我故意的吗?”云弥倏地抬头,“你以为我刻意靠近,不惜借此逼迫婚嫁吗?”

    衡阳呆一呆。

    “我没有!”她站起身,音量升高,“我才不屑于这样靠近一个人!”

    “我……”衡阳张了张嘴,“我哪是这个意思。你急什么?”

    再不真心骂一句:“不许哭。我可没有欺负你。”

    眼睛红什么红,可爱极了。

    “你话里是这个意思。”云弥别过头,“他不敢让旁人知道,也一样是担心我的声名。我知道我看上去,像什么样子。”

    “不是你——”衡阳指一下她,“光胡说八道,那你倒是说为什么啊。醉酒这种借口,能诓了谁去?”

    云弥猛地看回来:“什么醉酒?”

    “什么醉酒?”她捉住衡阳的衣襟,“谁同你说是醉酒?”

    “我……我阿娘。”衡阳悄悄将手背回去,她答应过云栖绝不说的,“她说是醉了酒,出了事,着急成婚。所以不好让外人知道。”

    云弥盯着她。

    “我只是问她为什么这么匆忙,又不只有我奇怪。”衡阳扯着嗓子,“人人都奇怪!你仗着阿兄庇护,避世不出充耳不闻,求一个心安。那原本就是事发突然,哪有姻亲是这样亟不可待?从前阿耶成婚,光是物色女郎都要一年,考校品行才学也需时间,哪有不娶你甚至不愿离京的道理?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古怪?”

    她是不愿往不好的地方想,但云栖说破时,也实在不是十分意外。

    “我不是怪你。”衡阳挠挠后脑,“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你总得让我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吧?还是你早就喜欢他了?”

    但这就是不可能。

    她记得清清楚楚。去岁工部尚书家的若眉小娘子心仪阿兄,有两回凑话不分场合,被讨厌了,兄长待她极为冷淡。小娘子们遂聚在一处说小话,嘀咕他必然没有好心肺。

    檐檐完全不在意,大大方方跟着一道骂。

    这是喜欢一个人?

    打死她也不信。

    “……喜欢。”云弥避重就轻,“我喜欢。”

    衡阳瞅着她。

    “我如今喜欢。”她自己也改口,“我眼下喜欢,我现在喜欢,我以后也喜欢。不就够了吗?”

    为什么总是要逼她想起来最初呢?

    她到底也低估了衡阳的敏锐。听到这样一句,不再追问,也不插科打诨,若有所思观察她半晌,摆一摆手:“那你安心成婚。不该想的,就不必操心了。”

    “你以为什么是不该想。”

    “……听母亲说,你不喜欢他纳妾。”

    云弥低头。

    “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你要是足够果决,就放下这桩事吧。”衡阳也没有看她,“就我记事以来,阿耶的宠妃少说换了三轮。贵妃,淑妃,贤妃,惠妃,人人都很得他心意过,但最终也都失去了。阿兄不会像阿耶一样,但一辈子太长了。”

    殿内一时寂静。初夏夜间起了风,不知哪里来的小虫扑棱在窗间,振出一阵簌簌。烛火昏暗,衬得眼前越发幽深。

    “你这样有骨气的人,为何忽然就忍不住呢。问都不敢问,就说服自己先什么也不去想。”衡阳换一只腿翘,若无其事,“喜欢一个人,当真会这么不像自己吗?”

    “你想知道?”

    “不大想。”

    “我也是。”云弥答,“如果回到当时,我会重新告诫自己。”

    衡阳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脸上。

    很奇怪,这真是太奇怪了。她竟然读出一种近似认命的柔软,和悲哀毫无关联,但却更不像雀跃,只剩静而深,再也不回头。

    明明是大好的姻亲时间。

    “听檐。”衡阳手心悄悄蜷缩,“你真的没有受委屈吗?”

    “我记得我从前说过……”她放慢语速,“我会保护你的。这话永远都作数。”

    “当然,你实在不肯说,也就算了。”衡阳依旧不看她,“反正,如今是好起来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衡阳用“再”字,显然不需要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不曾说“阿兄也不会让人欺负你”,大约也猜到了,她离真正的圆满相去甚远。

    云弥听懂了,垂下眼睛。

    “等你想说了,再同我说吧。”衡阳松开手,“我不及你聪明,归杨更不及,或许望夏在你跟前,你才会想多说点。不过,不止我看不明白你,阿兄应当也没有特别明白。”

    “但他至少是真的喜欢你。”衡阳轻轻出一口气,“你知道我怎么察觉吗?其实简单极了,好几次我都发现他偷偷看你,看上去好难过。他不这样的,他其实心眼是不怎么好,先皇后殿下过世后,越长大越漠然,不像表面这样端正。但喜欢你是真的——若能抵消一些委屈,就当我没有白说了。”

    “我能分辨是不是真的喜欢。”

    所以才会这样的。

    云弥仰起脸:“但是你知道,一个人得到真心喜欢之后,就会怎么样吗?”

    衡阳不知道。

    但她确定,自己不是很想知道了。

    “就会希望永远得到。”云弥笑一笑,“到这时,她就不那么像她了。我都明白,但我无计可施。”

    衡阳抿唇。

    “你知道男欢女爱,总有那样一个至深瞬间。我阿娘从前跟我说,男子一生都是为了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活着。”她慢慢说,“但她没有教我,女子也会的。”

    “无论如何,后果我会自己承担。”

    她这样保证着,又柔和笑一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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