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用了两辆马车,才勉强将苗十八库房里的刀器拉完。

    为避免百姓看到引发猜测与恐慌,裴霁舟让差吏将刀全部装在木箱里,从鲜有人路过的后门抬进京兆府。

    刀具平铺在地上,一连占了两间屋子。

    江瑟瑟双手叉腰,正想着从哪把开始时,有人在门框上叩了两声。她回过头,见一二十多岁的男子立于门边。

    江瑟瑟微怔,问道:“王爷让你来的?”

    仇不言点头,“王爷让我来给江姑娘帮忙。”

    “正好。”江瑟瑟道,“进来吧。”

    仇不言低头看着满屋子的刀具,不知道江瑟瑟要做什么。

    “王爷没跟你说?”江瑟瑟见仇不言摇了摇头,因而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请你来帮忙剁下骨头。”

    “剁骨头?”仇不言疑惑不已。

    “嗯。”江瑟瑟指着屋里中间那张桌案,上面摆着几十斤的新鲜猪骨。

    仇不言是士卒出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即便不解,也不多问,只要问清楚了到底要做什么就行。

    “就先从这把开始吧。”江瑟瑟转身从另一张桌子上拿了纸笔后指着仇不言脚尖前的那把桑刀。

    仇不言拾起来看了眼,对江瑟瑟道:“这刀不能砍骨头吧?”

    “无妨,先试试刀。”江瑟瑟道。

    仇不言也不多说,举刀就要砍。

    “等等!”江瑟瑟慌忙制止,“你等我说了砍哪儿后再砍。”

    仇不言用清冷的目光看了江瑟瑟一眼,静等着她下一步的吩咐。

    “嗯......你先剔一根肋骨下来,再砍成两截就行。”江瑟瑟思索片刻后道。

    仇不言高举起刀,落下时只听锵地一声,桑刀刀片直接豁了个口子嵌在骨头里,刀疤却留在了仇不言手里。

    “江姑娘,我,是不是劲使大了?”仇不言难为情地问道,“怎么办?这刀都坏了。”

    “没事,换下一把。”仇不言见江瑟瑟迅速在册子上写了些什么,后抬头对他道,“换一把斩骨刀。”

    仇不言拿起刀砍着江瑟瑟,待她示意后才下手。

    斩骨刀砍起骨头来比桑刀利落,肋骨几乎是一刀即断,粗腿骨也是两三刀就断成两截。

    仇不言收了刀,用拇指腹轻刮着刀刃,感叹着“苗老二”家的刀确实不错。

    江瑟瑟则放下纸笔,拿起骨头仔细检查对比了之后,在册子上记录着结果。

    之后,江瑟瑟又分别让仇不言试了包括横刀在内的各种兵器刀具,不知不觉间,又熬至了深夜。

    裴霁舟带人送宵夜来的时候,江瑟瑟仇不言两人各站在桌案对面,埋头研究着什么东西。

    见两人几乎额头相抵,裴霁舟提醒假的咳了一声,但显然,沉浸很深的两人并未发现。

    “在看什么呢?”裴霁舟走过去问了一声。

    这一问不要紧,直接将江瑟瑟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嘴里还哆嗦着“咿啊啊啊”地叫。

    裴霁舟和仇不言同时愣在了原地。

    看清来人后,江瑟瑟才抚着胸口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同时抱怨道:“王爷走路怎么没声儿?”

    裴霁舟略微不悦地回怼道:“怎么?我来还得敲锣打鼓不成?再说,你这人尸体都不怕,还怕我?”

    江瑟瑟哼哼了一句,“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你说什么?”裴霁舟明明听到了,但他不也相信江瑟瑟敢这么跟他说话。

    江瑟瑟识时务,没敢再重复第二遍。

    “你们俩看什么呢?人都快粘一起去了。”裴霁舟负手继续靠近,低头看了眼,桌上只有一堆骨头。

    他再一垂眸,看到地上的铁桶里,已经装了满满两大桶。

    多一人更好,江瑟瑟朝旁边挪了两小步,指着桌上的两截骨头对裴霁舟道:“王爷您来得正好,您看看,这两处刀口是不是很相似?”

    裴霁舟拿起骨头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是很相似,但又有些不一样。”

    江瑟瑟解释:“每个人的力气不一样,而且同样的刀不同的铁匠打出来也会有所不同,所以砍出来的骨头多少会有些差别,但这刀口痕迹大致没错了。”

    “找到凶犯碎尸用的刀了?”裴霁舟随手放下手中的骨头。

    江瑟瑟慌得大喊:“王爷您小心些,别把这根与那些猪骨头混在一起了。”

    “所以,这是——”裴霁舟搓着指尖,心中极度抗拒。他是见过不少尸体不假,但也从未像这般拿在手里过。

    江瑟瑟笑而不语,裴霁舟忍着没有骂娘。

    接着,江瑟瑟拿了那把刀给裴霁舟看,是一把文武刀。

    裴霁舟顿了顿,道:“仅凭刀怕是难以查到凶犯,毕竟谁家又没几把砍骨头的刀?”

    “确实。”江瑟瑟点头,“之前我疏忽了这一点。”

    “本王并非是责怪你的意思。”见江瑟瑟眉眼低垂,裴霁舟道,“眼下命案摸索不出眉目,从各个方向去求证虽然是个笨办法,却也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对了王爷,我还有一个发现。”听到了裴霁舟的安慰,江瑟瑟心里好受了些,她拿起记录的册子对裴霁舟道,“我发现每具尸骨上的刀痕都有所差别,看起来不像是同一把甚至同一类刀造成的。”

    “哦?”裴霁舟跟在江瑟瑟后面,听她一句一句的解释。

    “我曾与王爷说过,验的这第一具尸骨上刀口有重合的痕迹,说明那人初犯时手生。又经我比对了刀痕后发现,砍这具尸骨的刀就是平常用的桑刀,此刀片肉还行,剁骨就脆了些,因此有的骨头被连砍了好几刀也没断。”

    “所以,你验刀的这个法子也并非一点儿用也没有。”裴霁舟道。

    “王爷何意?”江瑟瑟问。

    裴霁舟道:“初时手生还不懂刀器,拿了一把脆刀剁不断骨头也没有换,身边也没有很多一样的刀,这便可以初步排除屠户和刀器店的人。但是——”裴霁舟顿了顿,他看向江瑟瑟,却见后者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讲话,心中忽地一暖。

    “但他却能拿到很多不同类型的刀器,说明他家条件尚可。”裴霁舟转身面向门外片刻后又折转身来,“普通百姓家最多也就两三把刀,因此我们之后要将排查对象放在酒楼客栈以前京中权贵富绅的身上。”

    “酒楼客栈倒还好。”另一边的仇不言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捏着下颔,忧心忡忡,“可权贵富绅的家里,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进去搜啊。”

    裴霁舟扫了仇不言一眼,淡淡道:“你什么时候也会考虑这些了?”

    仇不言被盯得没敢回话,缄默着退至了一旁。

    “这点无需担心。”裴霁舟面向江瑟瑟,“酒楼客栈我会让胡安常——算了还是让雷鸣去,他行事谨慎些,至于其他的,别人进不去,我一个郡王难道也进不去?”

    说罢,裴霁舟便让仇不言去找雷鸣过来。

    “对了,我让膳房给你送了些夜宵过来。”裴霁舟走至八仙桌前,回头看着江瑟瑟走近。

    “我还好,倒是仇副将饿坏了。”江瑟瑟坐下,端过一盅银耳汤喝了起来。

    “他?”裴霁舟掀起衣摆在江瑟瑟旁边坐下,“他要是连这点儿饥饿都坚持不住,还怎么在军中任职?”

    江瑟瑟想想也是。她喝完了一盅后,胃口又开了些,看着另一盅汤咂了咂舌。

    “想吃就吃。”裴霁舟道。

    江瑟瑟也不再客气,端起汤就喝了起来。

    须臾,仇不言带着雷鸣来了。雷鸣看着满屋的刀和排骨愣了片刻的神,随即才走过来向裴霁舟请安。

    “雷大人,烦请你明天带几个人将整个西京的酒楼、客栈排查一遍,主要是检查他们膳房里面的刀具。”裴霁舟下令道,“还有,一定要低调,至少不要让其他无关之人看出端倪,如若发现任何端倪,立马来报我。”

    雷鸣躬身揖礼道:“是!”

    之后,裴霁舟又嘱咐了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便挥手让他离去。

    雷鸣离开了,仇不言还没走。他站在裴霁舟身后,默默地看着桌上的两个空碗。

    “那王爷,我就先回房了。”喝饱喝足的江瑟瑟起身道。

    裴霁舟也跟着起身,两人一起走到院里,裴霁舟又道:“明日开始,你跟我一起去拜访各家绅贵。”

    江瑟瑟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行。”

    “但是你需要稍微乔装一下。”裴霁舟又道。

    “装作何模样?”江瑟瑟好奇。

    “自然是丫鬟方便行事一些。”裴霁舟回,“就是委屈姑娘了。”

    “这倒不打紧。”江瑟瑟爽快道。

    裴霁舟轻轻嗯了一声。随后他侧头看了江瑟瑟一眼,皎洁的月光下,江瑟瑟的五官精致得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竟让裴霁舟这个阅人无数的郡王也为之赞赏。

    “王爷这般看着我作甚?”察觉到异样的目光,江瑟瑟捧着自己的脸问裴霁舟,“莫非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没有。”心虚的裴霁舟立刻面向前方,忽而又叹了一句,“只是感慨朗州水土养人,姑娘的相貌竟比江南女子还要标致。”

    一般人听到此类夸赞之话定会无比开心,但令裴霁舟意外的是,江瑟瑟虽然也咧嘴笑了笑,却是皮笑肉不笑的强颜欢笑。

    两人之间静默了半许后,江瑟瑟才浅浅道了一句,“是吗?”

    裴霁舟知她无心于此,便没再继续接话。

    回到屋里的江瑟瑟坐于梳妆台前,摇曳的烛火打在半边铜镜上,映出了波光粼粼的镜面。

    江瑟瑟看着镜中人,手指慢慢覆上那看起来熟悉且又陌生的轮廓边沿。

    风从门缝挤进屋子,忽明忽暗的火光只在镜中照出了半张面孔,另一面,像是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江瑟瑟也不知在镜前坐了多久,她是被烛火突然刺啦一声熄灭的声音拉回了思绪,屋中顿时陷入一片迷蒙,只能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看清个大概,她偏头看去一眼,只见烛台上流下的红泪满满凝固,挂得满烛台都是。

    空气中,隐隐还有一股烧焦的气味。

    面前的镜子好像变成了一个黑洞,慢慢将映在里面的容颜吞噬,最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

    江瑟瑟只多看了一眼,仿佛就不记得自己是何模样了。

    江瑟瑟缓缓起身,凭着直觉记忆走至床前,又坐在床沿愣了会儿神后才顺势躺下。

    一如既往地,她辗转了几番才渐渐入睡。

    只不过这一夜,到底也不是一个安稳的夜。她又做了相同的梦,梦见她自己深陷沼泽,周围人来人往,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拉她一下。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沉下去,直到黑乎乎的淤泥没过头顶。

    江瑟瑟已经许久不做梦了,久到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豁达到可以忘记一切。

    可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习惯于将一切都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她可以像个正常人一般做事和与人说笑,但每到夜深人静,内心的痛苦便会化作凶猛巨兽般咆哮怒吼着,它们一刻也不停歇地撞击着她的胸腔,试图冲破她的身体。

    江瑟瑟在一阵抽搐与狰狞中惊醒过来,她猛然坐起身来,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她身上冷汗涔涔,好似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江瑟瑟只觉周身冰冷,她哆嗦着身子颤抖着牙关拉了被子裹上,可那冷意却未减丝毫。她只能将自己紧紧裹着瑟缩在床角等着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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