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忙脚乱最后扎了个最简单的发髻，插上桃枝，勉强固定住。
转到前面一看，看起来像是偷偷学大人梳妆，发髻扎得歪歪斜斜，发丝绕着发髻一圈都炸开了。
唐三看了几眼，忍着笑，上手拆了发髻。
拆完发髻，唐小妹醒了。
她半闭着眼趴到哥哥怀里，一只手摸向脑袋。
“哥哥，还没扎完吗？”
“哥哥弄的不好看，等哥哥练好了再给小小扎。”唐三哄了两句，唐小妹又窝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唐三给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为她梳理因刚刚的折腾有些打结的发，指缝被填满的舒适连带着让他产生自己也被填满的幻觉。
唐三抱着妹妹小憩，杰瑞隔着栅栏将他喊醒。
唐小妹也睁开了眼，没有闹脾气，这是睡饱了。
唐三确定了她的状态，和杰瑞说道：“我们这就来。”
货郎走南闯北，将稀奇的、稀缺的东西带到各个村，去城里太过费事，物价又贵，村民需要什么并非急需的东西一般都是托货郎带来。
在圣魂村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货郎这儿，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辆马车，围着的多数是姑娘和妇人，姑娘顾及颜面，装作羞涩，妇人都挤了上去。
再看货郎，五官端正，唇红齿白，是位俊俏的郎君。
货郎不急着和村民寒暄，摆完物件才开始叫卖。
唐三一眼瞧见挂起来的发带，指着发带问道：“小小，你喜欢哪个颜色？”
货郎每月来一趟。家中贫穷，但攒一攒，一根发带还是买得起的。
唐三回忆发带边缘的针线收脚。
攒不够，学着做针线活也不是不行。
唐小妹目光略过发带，撑着唐三的肩，手指指向铺在货架上的一根簪子。
那是支打磨光滑的木制发簪，簪身弯曲，顺应了树枝原本的走向，与只在簪头雕刻的寻常簪子不同，它在各处都刻了花。
想到自己摘的处理过后还是有些毛糙的桃枝，唐三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小小喜欢这样的簪子啊。”
“有看见，”唐小妹回道，“是梅花。”
唐三微愣，愣神过后仔细辨认，发觉那雕花的确是梅花。
秘密基地之后便有一林野梅，一到冬日梅花开遍山野，只是山路崎岖，加之是在冬日，没有多少人会去观赏。
唐三仗着有武功傍身，带妹妹去赏过，没想到只是看过一次，妹妹居然还记得。
是不是说明妹妹的状况有好转的可能？
他难忍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回去问妹妹还记得什么。
唐小妹不愿走，指挥唐三挤进人群。
唐三护着妹妹，向货郎询问木簪价格，货郎摇头：“这东西不卖，你眼光倒尖，一眼挑到这里唯一一个非卖品，这木簪只是摆出来，等着有一天遇到它的有缘人。”
一旁一位妇人调侃道：“小郎君，你别光找它的有缘人，看看这里有没有你的有缘人。”
货郎连连摆手：“您可别这么说，我前段时间成婚了，要是这话让我娘子误会就不好了。”
此话一出，人群里不少人神色不对劲了。
唐三装作打量簪子，耳朵却竖了起来。
唐小妹恹恹地闭上眼趴着。
唐三侧头看她，放在往日，唐小妹已经对所有的东西都好奇地琢磨起来。
他想了想，挤入货郎与妇人的对话中。
“哥哥，什么才算这簪子的有缘人？”
“这个嘛，要我娘子说了才算。”
话音未落，马车窗帘掀开一道缝，露出一张洁净的脸来，眸光温婉如水。
“谁想要那木簪？”她的目光滑过人群，落在唐小妹身上，猛地攥紧帘布，“好…好漂亮的小姑娘。”
唐三上前：“姐姐，就是我妹妹看中了木簪。”
货郎娘子笑道：“你妹妹她像是有缘人，但这木簪于我是珍爱之物，我们预备卖完货在村长家休整，你要是想要簪子就在午饭后去村长家寻我们。”
唐三应道：“好！”
货郎精准地从人群中找到杰瑞：“听到了吗？去和你奶奶说今天多做些饭。”
杰瑞开心得一溜烟往回跑。
饭后，算着村长家应该吃完饭了，唐三带着妹妹应约到达。
他们刚吃完饭，空气中还能闻到肉的味道，玛丽正擦着桌子，杰克手持烟斗满面愁容。
货郎夫妇悠闲地坐在一旁，货郎娘子拉过唐小妹的手让她坐下：“小朋友，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唐小妹被抓住手，挣扎了两下，货郎娘子松手，为唐小妹将几缕碎发别到耳后。
唐三替唐小妹一一回答，听到名字，货郎娘子沉默片刻后干笑：“还挺好记的。”一边眼神示意货郎。
货郎从包袱里拿出个雕有藤曼与花的锦盒，货郎娘子接过打开，盒中铺有金色细绢，细娟上是系带与梅花木簪。
货郎娘子从里面拿出木簪，一直盯着货郎娘子衣角绣花的唐小妹猛地抬头。
货郎娘子顺着唐小妹的发，声音也如外貌般温和。
“这簪子还是数年前我向你们村的木工师傅定制的，现在用不上了，我对它有感情，不想它闲置在箱底，便托夫君摆出来。”
唐三坐到一边，货郎娘子边为唐小妹梳发，边与唐三闲聊。
另一边，老杰克忍不住开口。
“你见多识广，给我出个主意。”
货郎笑着，言词温和：“我就是个卖东西的，哪有什么做决定的本事，再说，出了事我可担不起责。”
“机会难得，北边的镇今年雨水大，菜都坏了，要是我们现在换种蔬菜，顶上他们的空缺……”
货郎转着茶杯，接道：“但要是其他村也种了，到时候菜价反而要跌。”
“是！你看我心底犯难。”
货郎摇头：“老杰克，你家准备换种吗？”
“不换，我和玛丽两个人忙不过来。”
“那此事与你何干？”
“我们村穷了这么久，难得有机会发一笔财。”
货郎不以为然：“老朋友，当了半辈子村长，别在最后做多余的事，小心晚节不保。”
他扭头询问夫人：“你说是吗，娘子？”
货郎娘子斜了他一眼：“我不种田也不卖菜，问我还不如问小朋友。”
唐小妹扎上两根麻花辫，粗粗肥肥地拖到腰侧。
货郎娘子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把发簪拿在她眼前晃：“小朋友，你觉得哥哥说得对不对？说得好了，这簪子就送给你了。”
这是做什么？
唐三从《发型图解》里抬头，疑惑眼前的情况。
唐小妹扫视一圈屋内人，开口问道：“我不明白，换种蔬菜一定会赚到钱？”
老杰克迟疑了，种的人太多没卖出好价，那只能贱卖，但如果能卖出去，便是天价。
“今年收这种菜的人明年还会收这边的吗？”
老杰克摇头。
“被毁约收不到菜的店主明年还会收我们的菜吗？”
“抛下多年老主顾确实不好，”老杰克长叹口气，望向货郎：“罢了罢了，你说的对，不是我的份内事，我提个醒就当尽责了，种还是不种全看个人，反正就算赚不了钱也饿不死。”
见谈地差不多了，货郎娘子将锦盒盖上放在桌上：“这些发带与书都送给妹妹了，天生丽质更要好好打扮，这才不算埋没。”
说罢，她捏了捏唐小妹的脸蛋，放下了唐小妹。
货郎起身告别，临走前留下那个包袱给唐三。
“我娘子既然与小朋友有缘，就送给小朋友了。”
唐三正要推脱，货郎又道：“一些玩具而已，大多是旧物，不值几个钱。”
老杰克也附和道：“他那么抠门，难得大方，小三你就收下吧。”
唐三只好收下。
在门口送走货郎夫妇，唐三回屋收起锦盒和包袱，这才注意到锦盒上雕的花颇为特别，他竟然分不出是什么。
“杰克爷爷，这是什么花？我好像没在圣魂村见过。”
老杰克凝神辨认，有几分吃惊：“居然是这种花，它在我小时候很常见，但到我二十多岁时它已经从村里消失了。它花开时是金色，乍一眼像金子掉在地上，那时村里人都叫它“富贵花”，没想到现在还有用这花的花样做装饰的盒子。”
唐小妹跳下板凳，跑去门口，迎着阳光细细打量手中梅花簪。
唐三收拾完，拉起她的手。
“开心吗？”
唐小妹点头：“有一点。”
“就一点啊，怎么才能更开心？”
“哥哥背。”
唐三叹气：“你总这样，身体怎么会好。”
担心归担心，唐三还是蹲下背着唐小妹回家。
他既然背得起，为什么不背呢？
他吃苦，总好过妹妹吃苦。
唐小妹趴在唐三背上，手紧紧攥着发簪，但手上的疼转移不了脑袋越发剧烈的痛。
初次木簪后闪现在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疼痛才逐渐缓解。
行至半路，唐三终于开口问道：“小小刚刚说的那些话是自己想的吗？”
那些问题，一个没经验没远见的大人都想不到，更别说是小孩子，而且还是被认为是大脑有损的唐小妹。
唐三为妹妹想了很多说词，但唐小妹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是。”
唐三忽然发觉自己对唐小妹的认知有差错。
怎么会这样？
是自己平日投入的精力还不够吗？
竟会对朝夕相处的妹妹那么不了解。
“小小，你是怎么想到那些问题的？怎么知道村里的蔬菜是被定下的？”他的声音不自觉颤抖。
“怎么想到、怎么知道？”唐小妹似乎感到奇怪，她直起上半身，手臂拢紧，越过唐三的肩试图去与哥哥对视，“就在他们说的话里，根本不需要去想。”
唐三扭过头，撞见唐小妹眼底的坦诚。
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众所周知的愚钝。
不解世事的聪慧。
唐三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妹妹。
“哥哥，你在害怕吗？”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她眉眼弯弯，毫不在意兄长的情绪变化，在唐三新长出些肉的脸颊上戳来戳去。
唐三无措地站着，玄天宝录教不了他怎么面对亲近之人这样的伤害。
不带恶意，却又扎扎实实地刺伤了他。
“我……”仅仅吐出一个字，他便说不下去了。
她再一次问道：“哥哥在怕什么？”
语气中的雀跃毫不掩饰。
唐三不想回答，他隐隐感觉妹妹是知道答案的。
久久没得到回应，唐小妹眼中的兴味减去不少，转头去研究簪子上的梅花。
唐三愈发感到受伤。
他喃喃道：“小小……”
“怎么了？”唐小妹不耐烦了。
对上他的神情，那点不耐烦化作兴奋。
为了更好地观察唐三，她跳下地，转到唐三身前。
踮脚捧起他的脸，两双眼眸对视，唐三的目光不住躲闪，唐小妹愉快地笑起来：“哥哥为什么要去担忧未发生的事。如果没有哥哥，我都活不了这么大，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哥哥对我也有养育之恩，为什么哥哥会害怕被抛下呢？”
唐三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妹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问他。
直面这份孩童式特有的残忍，唐三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镇定。
他的心酸酸麻麻，伤痕被残忍地撕下，可怜的是即使是此刻，他仍下意识担心自己的反抗会弄伤妹妹。
他无法逃脱。
于是，他的弱点被他人掌握。
唐小妹的目光越发柔和。
哥哥一定不知道，他看起来好像村头那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无助地到处徘徊，只要路过时摸一下，甚至不用喂食，就会满怀期待地奔向她。
真是可爱，或许也一样好哄。
然而被她哄过的唐三却哭了。
“哥哥在难过什么？”这一回唐小妹是真的好奇了。
唐三心底空落。
他的小妹妹即便是难得的早慧者，也无法掩盖在某些方面的残缺，又因年幼缺乏教导，那些于常人来说亲密无比的关系对她来说就成了无所谓。
平生第一次哭，唐三止不住也不想止住眼泪。
他想，他的妹妹可能永远也猜不到他在为她难过。
哄人反而把人哄哭，唐小妹手足无措，正想着要怎么在回家遇到唐昊前把事情解决，忽然整个人被按进怀里。
灼热的眼泪滴在脖颈上，烫得她不得不重视起这件事。
“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唐三呢喃着，脆弱一览无余。
她安慰道：“我不会离开。”
然而唐三手臂环得越来越紧，紧得她快喘不过气。
她想了想，说道：“哥哥，我没办法离开，我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
唐三低声道：“没关系，我会照顾好你。”
至少此刻，他是被需要的。
两个孩子回到家，唐昊喝得烂醉如泥，完全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晚上，唐三躺在床上，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从混杂的思绪里脱身。
忽地，他听见身旁细微的动静，是妹妹下了床，他没有跟着下去。
因为妹妹嘱咐他继续睡。
唐小妹脚步轻而缓。
她走到外间的桌旁，就着黑夜摸索着收拢散发，挑起系带绑出两根马尾、两根辫子，辫子绕成发环压上马尾，最后带上梅花发簪。
自出生起，她穿过最好的衣服就是棉服。
但伸手，细腻的织锦仿佛从指尖滑过。
挥手，似有宽袖振风声。
没有接触过，也能想象吗？
她鲜少感到困惑的脑袋里浮现出问题。
再睁眼，困惑烟消云散。
她彻底看清了白日出现于脑中的画面。
白裳为底，青鸾作配，琴剑相伴。
庙堂之外，江湖之远，素衣卿相。
熟悉，发自内心的想亲近，但那画面来自哪里？
大概是生来就要忍受疼痛的补偿，她睁眼便能记事。
因此她很清楚自己没见过画面中的所有。
她拆了发饰回到床上。
哥哥闭着眼，但她知道他还没睡。
她低声夸赞：“好乖。”
唐三翻身把她抱住。
他察觉妹妹的手指从他的头顶抚到后颈，举动轻柔。
好过分，刚伤害过他又来安抚他。
唐三的身体微微颤抖，克制着，仍从喉中溢出难耐的呜咽声。
后颈突然被揪起一块软肉。
他没忍住，一口咬住妹妹的肩膀。
唐三听见妹妹沉重的哼声，他没松口，反而用上劲，直到与梦中相似的腥味传入鼻中。
他解开妹妹的里衣，循着味凑过去，舔舐着从她身上流出的血丝。
妹妹给他的伤害他都还给了她。
唐三想，这样他们之间才算平等。
唐小妹的手还在唐三的脖颈处打转，唐三听见她轻笑一声。
“哥哥原来是个哭包。”
唐三恍然惊醒，一摸才发觉搭在妹妹身上的里衣已被他的眼泪浸湿。
他静默着，许久，他起身褪下妹妹的衣服，打了水来为她擦拭，把她安置好，搬着盆去了院子，就着月光洗衣服。
屋外静悄悄，偶有虫鸣。
困扰唐三的所有情绪纠缠在一起，然后被他抛开。
想不通就不想，不知道怎么办就和以前一样。
明天，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妹，还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转到前面一看，看起来像是偷偷学大人梳妆，发髻扎得歪歪斜斜，发丝绕着发髻一圈都炸开了。
唐三看了几眼，忍着笑，上手拆了发髻。
拆完发髻，唐小妹醒了。
她半闭着眼趴到哥哥怀里，一只手摸向脑袋。
“哥哥，还没扎完吗？”
“哥哥弄的不好看，等哥哥练好了再给小小扎。”唐三哄了两句，唐小妹又窝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唐三给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为她梳理因刚刚的折腾有些打结的发，指缝被填满的舒适连带着让他产生自己也被填满的幻觉。
唐三抱着妹妹小憩，杰瑞隔着栅栏将他喊醒。
唐小妹也睁开了眼，没有闹脾气，这是睡饱了。
唐三确定了她的状态，和杰瑞说道：“我们这就来。”
货郎走南闯北，将稀奇的、稀缺的东西带到各个村，去城里太过费事，物价又贵，村民需要什么并非急需的东西一般都是托货郎带来。
在圣魂村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货郎这儿，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辆马车，围着的多数是姑娘和妇人，姑娘顾及颜面，装作羞涩，妇人都挤了上去。
再看货郎，五官端正，唇红齿白，是位俊俏的郎君。
货郎不急着和村民寒暄，摆完物件才开始叫卖。
唐三一眼瞧见挂起来的发带，指着发带问道：“小小，你喜欢哪个颜色？”
货郎每月来一趟。家中贫穷，但攒一攒，一根发带还是买得起的。
唐三回忆发带边缘的针线收脚。
攒不够，学着做针线活也不是不行。
唐小妹目光略过发带，撑着唐三的肩，手指指向铺在货架上的一根簪子。
那是支打磨光滑的木制发簪，簪身弯曲，顺应了树枝原本的走向，与只在簪头雕刻的寻常簪子不同，它在各处都刻了花。
想到自己摘的处理过后还是有些毛糙的桃枝，唐三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小小喜欢这样的簪子啊。”
“有看见，”唐小妹回道，“是梅花。”
唐三微愣，愣神过后仔细辨认，发觉那雕花的确是梅花。
秘密基地之后便有一林野梅，一到冬日梅花开遍山野，只是山路崎岖，加之是在冬日，没有多少人会去观赏。
唐三仗着有武功傍身，带妹妹去赏过，没想到只是看过一次，妹妹居然还记得。
是不是说明妹妹的状况有好转的可能？
他难忍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回去问妹妹还记得什么。
唐小妹不愿走，指挥唐三挤进人群。
唐三护着妹妹，向货郎询问木簪价格，货郎摇头：“这东西不卖，你眼光倒尖，一眼挑到这里唯一一个非卖品，这木簪只是摆出来，等着有一天遇到它的有缘人。”
一旁一位妇人调侃道：“小郎君，你别光找它的有缘人，看看这里有没有你的有缘人。”
货郎连连摆手：“您可别这么说，我前段时间成婚了，要是这话让我娘子误会就不好了。”
此话一出，人群里不少人神色不对劲了。
唐三装作打量簪子，耳朵却竖了起来。
唐小妹恹恹地闭上眼趴着。
唐三侧头看她，放在往日，唐小妹已经对所有的东西都好奇地琢磨起来。
他想了想，挤入货郎与妇人的对话中。
“哥哥，什么才算这簪子的有缘人？”
“这个嘛，要我娘子说了才算。”
话音未落，马车窗帘掀开一道缝，露出一张洁净的脸来，眸光温婉如水。
“谁想要那木簪？”她的目光滑过人群，落在唐小妹身上，猛地攥紧帘布，“好…好漂亮的小姑娘。”
唐三上前：“姐姐，就是我妹妹看中了木簪。”
货郎娘子笑道：“你妹妹她像是有缘人，但这木簪于我是珍爱之物，我们预备卖完货在村长家休整，你要是想要簪子就在午饭后去村长家寻我们。”
唐三应道：“好！”
货郎精准地从人群中找到杰瑞：“听到了吗？去和你奶奶说今天多做些饭。”
杰瑞开心得一溜烟往回跑。
饭后，算着村长家应该吃完饭了，唐三带着妹妹应约到达。
他们刚吃完饭，空气中还能闻到肉的味道，玛丽正擦着桌子，杰克手持烟斗满面愁容。
货郎夫妇悠闲地坐在一旁，货郎娘子拉过唐小妹的手让她坐下：“小朋友，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唐小妹被抓住手，挣扎了两下，货郎娘子松手，为唐小妹将几缕碎发别到耳后。
唐三替唐小妹一一回答，听到名字，货郎娘子沉默片刻后干笑：“还挺好记的。”一边眼神示意货郎。
货郎从包袱里拿出个雕有藤曼与花的锦盒，货郎娘子接过打开，盒中铺有金色细绢，细娟上是系带与梅花木簪。
货郎娘子从里面拿出木簪，一直盯着货郎娘子衣角绣花的唐小妹猛地抬头。
货郎娘子顺着唐小妹的发，声音也如外貌般温和。
“这簪子还是数年前我向你们村的木工师傅定制的，现在用不上了，我对它有感情，不想它闲置在箱底，便托夫君摆出来。”
唐三坐到一边，货郎娘子边为唐小妹梳发，边与唐三闲聊。
另一边，老杰克忍不住开口。
“你见多识广，给我出个主意。”
货郎笑着，言词温和：“我就是个卖东西的，哪有什么做决定的本事，再说，出了事我可担不起责。”
“机会难得，北边的镇今年雨水大，菜都坏了，要是我们现在换种蔬菜，顶上他们的空缺……”
货郎转着茶杯，接道：“但要是其他村也种了，到时候菜价反而要跌。”
“是！你看我心底犯难。”
货郎摇头：“老杰克，你家准备换种吗？”
“不换，我和玛丽两个人忙不过来。”
“那此事与你何干？”
“我们村穷了这么久，难得有机会发一笔财。”
货郎不以为然：“老朋友，当了半辈子村长，别在最后做多余的事，小心晚节不保。”
他扭头询问夫人：“你说是吗，娘子？”
货郎娘子斜了他一眼：“我不种田也不卖菜，问我还不如问小朋友。”
唐小妹扎上两根麻花辫，粗粗肥肥地拖到腰侧。
货郎娘子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把发簪拿在她眼前晃：“小朋友，你觉得哥哥说得对不对？说得好了，这簪子就送给你了。”
这是做什么？
唐三从《发型图解》里抬头，疑惑眼前的情况。
唐小妹扫视一圈屋内人，开口问道：“我不明白，换种蔬菜一定会赚到钱？”
老杰克迟疑了，种的人太多没卖出好价，那只能贱卖，但如果能卖出去，便是天价。
“今年收这种菜的人明年还会收这边的吗？”
老杰克摇头。
“被毁约收不到菜的店主明年还会收我们的菜吗？”
“抛下多年老主顾确实不好，”老杰克长叹口气，望向货郎：“罢了罢了，你说的对，不是我的份内事，我提个醒就当尽责了，种还是不种全看个人，反正就算赚不了钱也饿不死。”
见谈地差不多了，货郎娘子将锦盒盖上放在桌上：“这些发带与书都送给妹妹了，天生丽质更要好好打扮，这才不算埋没。”
说罢，她捏了捏唐小妹的脸蛋，放下了唐小妹。
货郎起身告别，临走前留下那个包袱给唐三。
“我娘子既然与小朋友有缘，就送给小朋友了。”
唐三正要推脱，货郎又道：“一些玩具而已，大多是旧物，不值几个钱。”
老杰克也附和道：“他那么抠门，难得大方，小三你就收下吧。”
唐三只好收下。
在门口送走货郎夫妇，唐三回屋收起锦盒和包袱，这才注意到锦盒上雕的花颇为特别，他竟然分不出是什么。
“杰克爷爷，这是什么花？我好像没在圣魂村见过。”
老杰克凝神辨认，有几分吃惊：“居然是这种花，它在我小时候很常见，但到我二十多岁时它已经从村里消失了。它花开时是金色，乍一眼像金子掉在地上，那时村里人都叫它“富贵花”，没想到现在还有用这花的花样做装饰的盒子。”
唐小妹跳下板凳，跑去门口，迎着阳光细细打量手中梅花簪。
唐三收拾完，拉起她的手。
“开心吗？”
唐小妹点头：“有一点。”
“就一点啊，怎么才能更开心？”
“哥哥背。”
唐三叹气：“你总这样，身体怎么会好。”
担心归担心，唐三还是蹲下背着唐小妹回家。
他既然背得起，为什么不背呢？
他吃苦，总好过妹妹吃苦。
唐小妹趴在唐三背上，手紧紧攥着发簪，但手上的疼转移不了脑袋越发剧烈的痛。
初次木簪后闪现在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疼痛才逐渐缓解。
行至半路，唐三终于开口问道：“小小刚刚说的那些话是自己想的吗？”
那些问题，一个没经验没远见的大人都想不到，更别说是小孩子，而且还是被认为是大脑有损的唐小妹。
唐三为妹妹想了很多说词，但唐小妹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是。”
唐三忽然发觉自己对唐小妹的认知有差错。
怎么会这样？
是自己平日投入的精力还不够吗？
竟会对朝夕相处的妹妹那么不了解。
“小小，你是怎么想到那些问题的？怎么知道村里的蔬菜是被定下的？”他的声音不自觉颤抖。
“怎么想到、怎么知道？”唐小妹似乎感到奇怪，她直起上半身，手臂拢紧，越过唐三的肩试图去与哥哥对视，“就在他们说的话里，根本不需要去想。”
唐三扭过头，撞见唐小妹眼底的坦诚。
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众所周知的愚钝。
不解世事的聪慧。
唐三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妹妹。
“哥哥，你在害怕吗？”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她眉眼弯弯，毫不在意兄长的情绪变化，在唐三新长出些肉的脸颊上戳来戳去。
唐三无措地站着，玄天宝录教不了他怎么面对亲近之人这样的伤害。
不带恶意，却又扎扎实实地刺伤了他。
“我……”仅仅吐出一个字，他便说不下去了。
她再一次问道：“哥哥在怕什么？”
语气中的雀跃毫不掩饰。
唐三不想回答，他隐隐感觉妹妹是知道答案的。
久久没得到回应，唐小妹眼中的兴味减去不少，转头去研究簪子上的梅花。
唐三愈发感到受伤。
他喃喃道：“小小……”
“怎么了？”唐小妹不耐烦了。
对上他的神情，那点不耐烦化作兴奋。
为了更好地观察唐三，她跳下地，转到唐三身前。
踮脚捧起他的脸，两双眼眸对视，唐三的目光不住躲闪，唐小妹愉快地笑起来：“哥哥为什么要去担忧未发生的事。如果没有哥哥，我都活不了这么大，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哥哥对我也有养育之恩，为什么哥哥会害怕被抛下呢？”
唐三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妹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问他。
直面这份孩童式特有的残忍，唐三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镇定。
他的心酸酸麻麻，伤痕被残忍地撕下，可怜的是即使是此刻，他仍下意识担心自己的反抗会弄伤妹妹。
他无法逃脱。
于是，他的弱点被他人掌握。
唐小妹的目光越发柔和。
哥哥一定不知道，他看起来好像村头那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无助地到处徘徊，只要路过时摸一下，甚至不用喂食，就会满怀期待地奔向她。
真是可爱，或许也一样好哄。
然而被她哄过的唐三却哭了。
“哥哥在难过什么？”这一回唐小妹是真的好奇了。
唐三心底空落。
他的小妹妹即便是难得的早慧者，也无法掩盖在某些方面的残缺，又因年幼缺乏教导，那些于常人来说亲密无比的关系对她来说就成了无所谓。
平生第一次哭，唐三止不住也不想止住眼泪。
他想，他的妹妹可能永远也猜不到他在为她难过。
哄人反而把人哄哭，唐小妹手足无措，正想着要怎么在回家遇到唐昊前把事情解决，忽然整个人被按进怀里。
灼热的眼泪滴在脖颈上，烫得她不得不重视起这件事。
“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唐三呢喃着，脆弱一览无余。
她安慰道：“我不会离开。”
然而唐三手臂环得越来越紧，紧得她快喘不过气。
她想了想，说道：“哥哥，我没办法离开，我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
唐三低声道：“没关系，我会照顾好你。”
至少此刻，他是被需要的。
两个孩子回到家，唐昊喝得烂醉如泥，完全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晚上，唐三躺在床上，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从混杂的思绪里脱身。
忽地，他听见身旁细微的动静，是妹妹下了床，他没有跟着下去。
因为妹妹嘱咐他继续睡。
唐小妹脚步轻而缓。
她走到外间的桌旁，就着黑夜摸索着收拢散发，挑起系带绑出两根马尾、两根辫子，辫子绕成发环压上马尾，最后带上梅花发簪。
自出生起，她穿过最好的衣服就是棉服。
但伸手，细腻的织锦仿佛从指尖滑过。
挥手，似有宽袖振风声。
没有接触过，也能想象吗？
她鲜少感到困惑的脑袋里浮现出问题。
再睁眼，困惑烟消云散。
她彻底看清了白日出现于脑中的画面。
白裳为底，青鸾作配，琴剑相伴。
庙堂之外，江湖之远，素衣卿相。
熟悉，发自内心的想亲近，但那画面来自哪里？
大概是生来就要忍受疼痛的补偿，她睁眼便能记事。
因此她很清楚自己没见过画面中的所有。
她拆了发饰回到床上。
哥哥闭着眼，但她知道他还没睡。
她低声夸赞：“好乖。”
唐三翻身把她抱住。
他察觉妹妹的手指从他的头顶抚到后颈，举动轻柔。
好过分，刚伤害过他又来安抚他。
唐三的身体微微颤抖，克制着，仍从喉中溢出难耐的呜咽声。
后颈突然被揪起一块软肉。
他没忍住，一口咬住妹妹的肩膀。
唐三听见妹妹沉重的哼声，他没松口，反而用上劲，直到与梦中相似的腥味传入鼻中。
他解开妹妹的里衣，循着味凑过去，舔舐着从她身上流出的血丝。
妹妹给他的伤害他都还给了她。
唐三想，这样他们之间才算平等。
唐小妹的手还在唐三的脖颈处打转，唐三听见她轻笑一声。
“哥哥原来是个哭包。”
唐三恍然惊醒，一摸才发觉搭在妹妹身上的里衣已被他的眼泪浸湿。
他静默着，许久，他起身褪下妹妹的衣服，打了水来为她擦拭，把她安置好，搬着盆去了院子，就着月光洗衣服。
屋外静悄悄，偶有虫鸣。
困扰唐三的所有情绪纠缠在一起，然后被他抛开。
想不通就不想，不知道怎么办就和以前一样。
明天，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妹，还是相依为命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