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合饿得不行,翻身下床,打算待会儿煮点粥,走到厨房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行走自如。

    不过还是一深一浅的脚步。

    看来他这只脚都伤惯了,好了又坏,坏了又好。

    就像有些人冬天咳嗽,到了夏天才会转好,周而复始药石罔效。

    他有些心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床边的田螺。

    幸好一如往常地安安静静。

    宁合打开门来生火做饭,窗棂外的天散着乳白色的微光和冷气,混混沌沌的。角落堆得满满的柴,几乎快要到屋顶,令他一时愣住。

    她真的帮了他很多,他不应该骗她。

    如果再捡十几天,这房子都大概堆不下了。

    他心里涌起奇异的麻麻痛感,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大脑放空了半刻,忽然想起自己昨晚都没怎么认真洗漱,身上的气味怪怪的。

    他虽然一个人过活,可也是极讲究的人。

    正好灶台处的火还热旺着,他便多烧了一大壶水,又把外门合上,站在这地方开始仔细地擦身子。

    等到收拾规整,他回到了床边,轻轻地敲响了那只壳。

    他紧紧地盯着那个出口,却无人应答,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又敲了一次,终于他见到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人。

    芷溟打着哈欠,似是再熟悉亲密不过地挨着他在床上坐下,靠着床架,侧头看着他。

    “怎么帮?”

    她的头发很长,也不修剪或者束起,转身的时候略有几丝拂到了他的脸颊上,又很快如水般滑落下去。

    “背我去杂货铺,大约在那个面店的南边,你还记得吗?”

    宁合心头微微一颤,目光盈盈地望着她。

    他从来也不敢想,如果有一天她成了他的妻主会怎么样。

    但此刻她这副随心自在的家常模样真的会让他想入非非。

    “可还有别的?”芷溟心不在焉地问他。

    她忍不住扭动了两下,自己屁股下坐的东西也太柔软了,这真的是床吗?

    “我真想用我的床换这张床。”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一边兴致勃勃地感叹着。

    “神殿里都是水晶床,我们都睡得很不舒服,所以睡觉的时候会藏在水草里。”

    宁合被她逗笑了,他知道她只是说着玩儿的。

    真的会有傻子拿水晶床换一张普通的杉木床吗?

    芷溟坐了一会儿,许是意识到宁合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头皮发麻地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依旧冷冷的。

    “这回你趴我背上,可别再随便乱动。”

    “好,我一定不乱动。”

    宁合安心地趴上去环住了她的脖颈,他的脸靠得她特别近,近到芷溟起身的时候她的后颈就顺势贴在了他的脸上。

    “你往后一点。”芷溟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

    她甚至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你不是让我不能乱动嘛?”宁合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

    “不准靠这个地方。”芷溟有些烦躁地拿手去拨开他不听话的脑袋。

    宁合佯装无意地用额头亲切地蹭了那手两下,便乖乖地离开了。

    他眸中盛着淡淡的光彩,似是转移话题般轻声开口说道。

    “好了,我们该走了,到时候杂货铺或许都关门了。”

    昨天一直在处理急事,她还没怎么注意到他的身子烫得惊人,总之是比她的身子热得多。

    类似树叶的淡淡俨然气味萦绕在周身,她转动身躯深吸了几下,发觉这气味是从他身上冒出来的。

    还挺好闻。

    她来不及细想,照旧背着他飞回到之前从码头离开的地方,这偏僻处坐落着许多间萧瑟的青瓦灰砖房子。

    一扫眼过去,都是门可罗雀的纸扎香烛店,正对着的就是放棺材的义庄。

    “我们下次不来这里了。”他觉得好晦气,话里带着些害怕。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话里带着一点儿撒娇的意味。

    “这里是什么地方?”芷溟背着他好奇的转一圈,走到那些立着的无人看管的纸扎和花圈前专心端看着。

    居然有螭,只是很不像,是红色的螭,头上还有一对鹿角。

    “鱼跃龙门,五十文一副。”

    内堂是露天的,店主见有客人进,便放下手里的活计,面无表情地穿过昏暗过道站在她们面前。

    “我们不买。”宁合有些哭笑不得,他凑近了在芷溟耳边悄声说道。

    “这是烧给死人的,我们快走。”

    芷溟伸手想去摸那架活灵活现的龙,店主立马眼疾手快挡在她跟前,脸上的神情半是厌恶半是惶惑。

    “不买就别碰!”

    她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沉默地往杂货铺的方向走,那地方虽然弯弯绕绕,但她还记得去的路。

    很快她周围就变成了人挨着人,人挤着人的盛况。

    有新鲜出炉的烧饼,扑面而来的酥酥熏烤的焦香甜味,令人闻了头晕目眩的烤鸭挂在店铺门口,肚子撑得鼓胀泛着鲜亮的光泽。鲜花饼的小摊里,那女郎将米掐成一个个小团在芝麻里滚几遍,最后再浇上一勺透白的糖浆。

    旁边站着等待的人眼里都冒着精光,芷溟一看便知他是馋坏了。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陆地上的人族怎么一天三顿都在进食,大约陆地上东西太多太好吃,非得要一一尝尽不可。

    “你是不是想吃?”宁合凑近了她的耳边,轻声问道。

    芷溟不置可否,她收回了目光,几息之间已经背着他到了杂货铺门前。

    铺面掌柜霍玲是认识宁合的,但那在人群里过于出众的高大女子,她盯着看了许久,怎么也没法把她跟她背上的宁合联系起来。

    “宁小郎,你来可是为了买丝线编穗子?”霍玲开门见山,眼眸里带着些惯常的笑意,对伙计使眼色,让她搬了张黑色方凳过来。

    芷溟便直接把他放在了凳子上,一转身就去寻陈列货品的架子了,她上回就很想进来看,但是街道上总有其他的东西吸走她的目光。

    宁合好想立即跳下凳去教她一一指认,一想到自己还在装病,生生忍住了。

    “她是谁啊?”霍玲摇着手里的线,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她是我堂姐。”

    宁合撒这个谎都习惯了,语气是不容置疑。

    他的目光紧贴着女人移动的步伐,瞧见她忽然停下来了,在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山峦形黑瓷笔架前发呆。

    宁合刚想开口,芷溟旁边站着挑东西的白衫儒生先急急作揖,边道。

    “这位姐姐,我先来的,这笔架能不能让给我?”

    杂货铺里也许不卖名贵清高的徽州墨和沧州豪,但是这种装饰的小玩意儿真是一抓一大把。

    这笔架能卖到剩下最后一个,可想而知是多么受欢迎了。

    芷溟看着那东西,原来这是个笔架吗?

    她又瞥了一眼那个出声想要买下笔架的女人,向右挪了两步,并不出声言语。

    母亲腰间佩戴着一个这样的小玩意儿,她见过太多太多次了,熟悉到这东西即使调转了方向摆在她面前,她也能瞬间认出。

    “这笔架过几天会进一次货啊?”宁合看着霍玲,眸里闪过一丝慌乱。

    霍玲慢条斯理地答道。

    “胡鸟头供的货,若是没了我跟他说一声,三天后又会来几十个。”

    她皱起一边的眉头,满是疑惑地盯着宁合。

    她怎么觉得这女人并不是他的堂姐呢?但是说要是相好的又不像,这人对宁合的态度挺疏离的。

    “那就好。”

    宁合心下稍安,他想着如果她真喜欢,就给她买一个。

    “看不出来哈,你堂姐也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芷溟回到了宁合身旁,脸上的神情略带有几分好奇。

    “读书人就会买这个?”

    神殿里虽然有书,却不多,她从书里知道读书这事对陆地上的人族来说重要得很。

    但是要说读书人读哪些书,有什么习惯讲究,她是知之甚少。

    她的人族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

    霍玲有些懵,她怎么感觉这女人像是从来没有拿起过笔的样子。

    可大梁凡是有女郎的人家,即使再穷都会勒紧裤腰带让先生给她们启蒙的。

    更别说眼前这女人一眼望去根本不似普通平民,甚至有些……不像人。

    正凝神思索着,门口进来了一个穿着宝蓝色烟罗衫的郎君,身材高大,脸颊白嫩,宽宽圆圆的,头上别了一把翡翠玉兰梳,一副再养尊处优不过的模样。

    只是他似乎有些怏怏不乐。

    宁合震惊到慌不择路,立即捧起芷溟的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碰到姐夫?

    “稀客呀,胡公子想要些什么?我让店里的伙计去取了送到您府上就是了,怎么还劳烦您亲自来这小地方?”

    霍玲瞥了一眼躲闪的宁合,从主柜后打开阻栏,快步行到了胡霁身旁。

    “阿杳病了,三天没下床,也不想吃东西。大夫请了,驱邪的也请了,半点不起效。”

    “你这里有没有收过什么辟邪的小东西啊?还是你霍掌柜人脉广,能寻到谁给我打一尊神像?”

    胡霁拿手帕摁了摁眼角,话里满含哀怨。

    他身边陪着的小厮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周围,眼尖得很,一下子就瞧见了宁合,带着些惊奇的笑意侧在胡霁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胡霁登时目含疑惑地望向这边,宁合在听到宁杳病了的时候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两人视线一交汇,便再无遮掩的必要。

    宁合放下了那只借以挡住他脸的胳膊,眸中闪着担忧的泪光,对着胡霁急急开口道。

    “姐夫,姐姐真的病得很重吗?为什么不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呢?”

    “那也,没那么重。”

    胡霁答得吞吞吐吐。

    说句心里话——他一直都有些怕宁合多进了他府中几次就赖着不肯走了,他算自己的小舅子,又腿脚不便,伦理纲常限着他根本不可能赶他出府。

    故而常常是宁杳和他过年时节一同回村递送点东西给他便罢了。

    其他时候,他就当没这号人。

    “那现在就去吧。”宁合也顾不上装病了,跳下凳子快速挪动几步逼到他跟前,胡霁脸上的神情登时僵滞,成了一尊石塑。

    这副看起来腿脚一如从前的模样让芷溟和霍玲都吃了一惊,但是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

    “那……就去,也行。”胡霁干笑了两声,对着小厮使了个眼色,一行人便拔腿往胡府赶。

    时辰已近傍晚,初冬的阳光只有薄薄的一层米黄色,轻飘飘落在胡府门口的石狮子上。

    胡府的规制是二进二出,虽然很气派,却住了六七家人,按照身份规制分的房间,胡霁是三房长子,住的西侧间。

    地上都是磨得极为平整的青砖,只是有些年头了,大部分都生出了明显的裂纹。

    宁合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来过这地方。

    他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觉——好像姐姐一成亲,就把他排在外头了。

    从前只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所以更要自立,姐姐就默认了好像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或者说是,不能再需要她。

    他下意识地搂住了身旁静默无言的女人的左胳膊,深深望了一眼她的神情,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直视着前方,仿佛没把任何人和任何事放在眼里。

    怀里抱着的胳膊只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了,一副对他很是无奈的样子。

    宁合低下头,心里惴惴不安。

    他骗了她,也不知她生气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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