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大亮,自打皇上来到这儿长住,潞州城鲜少出现这么多人聚集在码头。

    宁合像根木桩子似地杵在那儿,他已经不在乎有谁会把他认出来了。

    芷溟没有回来,事情比想象中要棘手。

    “你们听见昨晚的动静了吗?我都没敢出来看……你们说那脏东西是不是折磨得他要死要活的……”

    “其实我昨天出来看了,我觉得像流星雨……”

    “不,我见着水龙了,你们没一个人看见吗?河神大人发怒了,天天这么多郎君惨死江中,这不发怒才怪咧!”

    宁合等着,他们也等着,只是迫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乱糟糟的一团,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执己见,直到成群兵妇冲上了街,将这聚集的人蛮横冲散。

    “十人以上不可公开聚集,你们是忘记了皇上的禁令了吗?”

    那些兵妇携带着佩刀,用刀把子当棍子,粗暴地左右甩着,以便分开他们。

    宁合腰上不小心挨了一下,沉沉的钝痛袭来,他不禁咬牙,紧接着又被一双手接住了——竟然是姐夫。

    他还给他带来了帷帽。

    胡霁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路的右侧跑去,那里停了一辆马车,等二人都钻进马车时,他早已脸色涨红,气喘吁吁。

    “你在这儿看也就罢了,为什么不知道遮掩一点呢?”

    宁合沉默不语,他轻轻把帷帽取下,放在一旁。

    “她是不是输了回不来了?我就知道这脏东西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你都不知道,之前那李家二娘子请了什么道士来,结果呢,十个也打不过她一个。”

    宁可私心想着,若是烙月掌门在就好了,他或许会有办法的。

    可芷溟是活着还是死了?他又想起停在江底的那艘船,烙月掌门没有那艘船赶到这又要多久?河神大人去了哪儿?陈璃也不见了,他现在该去找谁?心里实在烦躁得很,又担忧得很。

    马车一路快跑,恍恍惚惚随着姐夫回到了他的私宅,略显阴暗的厅堂里,正中央餐桌上只有一盏黯淡的油灯,今日是个阴天。

    阿元正在隔壁房间里哇哇哭着,那声音更加搅得他的心乱糟糟的,提醒着他,那是姐姐剩下的唯一骨血,自己是连累着还他出生便没有母亲的罪人。

    “你一夜没睡吧?现在去睡会儿?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人总要活下去。”

    宁合嗯了一声,他由刘伯带领着走到了二楼阁楼的一间杂物房里,角落里堆满了杂物,一半可供人下脚,还放了一张平整素净的木制茶几,一半被一张小床占去了八九分。

    床铺什么的都铺好了,被褥干净整洁,连那几件遗物也都放在了床头。

    距他几步远的窗正敞开着,冷风直往里灌,外界天幕里,厚厚乌云如旧棉絮垂坠下来。

    他呆呆坐在床上,半分睡意也没有。

    他想起黎垣的话,想起他不管不顾地赌上自己性命也要完成的复仇。

    他和他没什么不同,一无所有,唯一能赌的只有自己。

    恍惚间右手触到了那盏琉璃灯,心里泛起重重苦涩。

    爹,你为什么说这盏灯是神使大人赐给你的?

    这盏灯……莫非跟自己有关吗?

    他将这琉璃灯捧到眼皮底下仔细地看,翻来覆去地看,想着或许燃起才能见到效果,在那堆杂物里找灯油,找了一通没找到,又立马起身噔噔噔下楼去。

    一楼正堂桌上还有盏灯,他将灯座里面的油倒在了琉璃灯内,又将灯芯移了过来,那焦黄辣手的灯芯此刻安安分分燃着,琉璃灯在墙上投出无数细碎如蝴蝶的影子。

    他看了一会儿,才悟过来自己真是傻透了,这情景自己明明是见过许多次的,没什么奇特。

    他没在乎胡霁在隔壁房间和刘伯在说着什么,重新上楼,方才他在杂物堆里瞧见针线包了。

    他取出针,刺向手指,将那血滴在灯芯当中,与灯油融为一体,亮光明了又灭,橘红逐渐成了殷红如血的光芒,与那曜日堂底下的光芒相差无几。

    他望见了灯里那个女人的影子。

    原来,她曾是神。

    原来她为了将自己从那地狱里带出,神身尽毁。

    “……我真是个罪人。”

    宁合木然往那窗外望去,风愈加狂放,几乎是扑在脸上了,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若千军万马在远方跑过。

    楼下大门口,百姓们的惊叫声像潮水般远远推了过来。

    过了片刻,似乎是姐夫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那人的嗓音许是喊坏,满口沙哑。

    “你们知道吗?鸳鸯江正在倒流!而且是倒流回那个道观!”

    “竟有如此神奇之事,莫非真是河神显灵?”胡霁惊叫。

    他端起茶杯吹去沫子,带着几分因期待而生的颤抖冷声道:“我只想知道那脏东西,今晚还能不能再害一个男人!”

    “她们说的话有鼻子有眼的,昨夜真的有人去对付那脏东西了!”

    霎那间,这些话语声都消失了,就好像他们都哑了似的。

    “宁合。”

    宁合转过头来,他望见是河神大人,却又不像是她,因为她脸上神情是那么的陌生。

    欣喜,悲伤,愤恨,还有焦急。

    “原来你就是那个凤凰,你知道吗——”芷淳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哽咽,双目通红。

    “你知道毕月乌找你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吗?”

    “毕月乌……不是已经死了?”

    他听见自己这样问,仿佛又是在梦呓一般。

    “不,只有你才能够救羲和!”

    芷淳激动万分,将自己来意开门见山地说明。

    “只要你回到归凤山,进入第十三道门,你会重新成为凤凰,只要你能成为凤凰,你就可以将羲和带出来。”

    “羲和是那个魔物吗?”

    他忽然想起来,陈璃说过——要击碎那魔物的心脏,须得芷溟同归于尽。

    “当然不是,她是天神,她是为人族受尽苦楚的天神!”芷淳此时几乎可称得上是疾言厉色了。

    受尽苦楚。

    他想着受苦的何止她呢,在那盏灯里,愿意受着火刑把他魂魄碎片一一拾起的那个神,又岂不是受尽了所有的苦楚,谁又会在乎?

    “芷溟呢?”

    他望见她脸上的神色一时间晦暗不明,又痛苦,又愤恨。

    他不禁苦笑道。

    “河神大人,难道连你也归顺了那个邪神?”

    “我是金,要论归顺,也是其他四位归顺于我。”

    “芷溟呢?”

    宁合睁着枯涩的双眼,又痴痴问了一遍,他见芷淳仍沉默不答,想着若河神大人真是成了帮凶,芷溟毕竟是她的骨肉至亲,应该不会受到太重的刑罚吧。

    他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若我去归凤山,你们是不是就会放过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有郎君送到那船上去受苦?”

    “对,只要你愿意,所有人都可以得救,所有人。”

    芷淳闻言简直欣喜若狂,甚至出格地扶了一下他的双肩。

    “好,我跟你们走。”他随着芷淳往外走,自然望见了厅堂里昏死过去的姐夫,还有他的那些下人。

    “他们没受什么伤吧?”

    “没有。”

    宁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确信她不是中了什么邪咒,她眼睛里的痛与欣喜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她如此急迫,他倒是想再提一个要求。

    “你知道陈璃在哪儿吗?我有东西要交给她。”

    芷淳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本想搪塞过去,却见他双眸清明坚定,话又全堵在了心口。

    窗外雷鸣声阵阵,那敞开的被风打得凌乱的两扇窗此刻翻进来一个人,宁合见有人来,整颗心惊得暂停了一瞬,又在瞧见那白色时沉入更深的低谷。

    宁合怀疑她就是那个邪神,但是更令他魂魄出窍的是,她们俩领着他去见陈璃时,陈璃正在与那身着显眼明黄色的女人相伴着,聊天谈笑,在院中喝茶听戏,仿佛外界发生的所有事,都与她们俩无关。

    但陈璃还是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显出略微的慌乱。

    “你还会回象罔山吗?帮我把这个带给黎垣……”

    宁合不得已把装好红罗藤的盒子递给了她。

    他十分悲哀地发现,他现下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人了。

    他唯一的依靠,生死下落不明。

    他没有想到这么快他又重新登上了这艘大船,只是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不再是仙境。

    而是地狱。

    -

    无论如何鸳鸯江是她的主场,芷溟将她所有的念力只汇聚在了一处,将那江水改变方向。

    江水漫入道观,却并非是排山倒海之势,缓慢却又是那么势不可挡,道观外头正在干活的人们,纷纷丢下了手里的刷子,铲子,装满砂石的簸箕,连话也来不及说便往山顶上跑去。

    水把一切变成了河。

    到底是转移诀的威力还是水神之心的威力,她已不在乎,她只想着这世上不会有天衣无缝的容器。

    只要并非天衣无缝,她就能让水流带她出去。

    她耗尽所有心血,终于掀开了这个瓮,就像是真正掀翻了一片盖在头顶上的天,江水绕过菱山成了一道瀑布,飞悬着向下,只不过片刻便戛然而止,她明明已力竭,却还是动身以最快的速度往明月洞飞去。

    可是胡霁还有那些下人正在昏睡着,宁合不见踪影,上楼去找,一间间房推开,终于在阁楼处的小房间一眼瞥见那桌子上的琉璃灯。

    灯芯中央浑浊得很,黄色的油下沉着暗红的血,灯芯似是刚刚被人吹灭,上面还冒着黑烟。

    她慌得有些发抖,喉间干涩,难以吞咽。

    她们肯定知道他是凤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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