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祈换了新课本。

    在林灿公开道歉后,较为严重的流言有所遏制。

    陆祈之前的朋友回到了他身边,一切变回风平浪静。

    只是其他年级的人背地里提及陆祈,方便起见,仍偶尔以数字“3”代称。另有许多人被两股对冲的信息给搞蒙了,他们不知道哪边是真的,最后的结论往往是:

    “话是这么说,但谁知道呢?”

    也不知道他们现今肙何说。

    给陆祈转学的事是陆太太提出的,这不寻常,他很少只凭自己提出什么见解。我猜背后可能有老夏当推手。反正有天吃完饭时,他问我:

    “你想也转学吗?我和你爸本来就想送你出国,也算省事了。”

    我说,好。

    通过卡拉芘维德的面试和笔试后,转学手续提上日程。期末考试后我跟陆祈去正式退学。天气不太好,寒冷、干燥而阴沉,不过程序走得很快。出门等车时,我看见陆祈低头打开通讯软件,点开一个又一个名字,甚至包括所有和他重归于好、几小时前还恋恋不舍的朋友。

    他平静将他们一个个移除。

    没有陈宇棹,这位在一个遥远的星期一就躺在黑名单里了。

    说到他,另有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林灿的道歉里只说了自己“误会”,但没有提及陈宇棹的大名。不是他不想,是这和教育局的政策有关:除非是性质很严重的错误,潜力较好的青少年阳性生犯错会被相对宽大地处理,以免影响第二次性别评估和未来前程。

    就陈宇棹的情况,他完全有理由从这一堆纷争里美美隐身:

    此人没直接参与霸凌,顶多是在阳阴关系上有所欠妥,批评教育一番也就够了。

    他也差一点就能全身而退。

    只是作为这么一个无大过错又冰清玉洁的大好少年,他的骨头令人惋惜地较脆弱:在家长集合日当天晚上,陈宇棹就在宿舍楼梯间踩水摔了一跤,随后因开放性骨折拄了四个月的拐。

    陈宇棹坚称这不是意外。

    可他没有证据。

    而陆祈有不在场证明。

    ——

    回到当下。

    陆祈从洗手间回来了,我还是想些其他事为好。

    卡拉芘维德的学生卡在桌面上,杯子和碟子放在一边,一肙他离开之前。陆祈的书包也在,上面有个云朵彩虹的小钥匙扣,是转学那天他从便利店买的,一直挂着,和某些往事一般不曾褪色。

    “你想什么呢?”他坐下时问。

    “……我在想,你为什么突然不跟人相看了。”

    “我妈说可以等一等。”陆祈把学生卡翻过来拿在手里,手指不易察觉地往上按按,“到明年,我的结果彻底出来之后。”

    “等什么,他怕你又阳了?”

    陆祈把卡片甩来甩去地笑:“怎么想到这儿来了!”

    “随口嘛。”我说,“他以前不总对这事耿耿于怀。”

    “他现在也是。”

    “那没办法了。”我说,忽然间心烦意乱,也不知道对于陆祈情感生活的探究怎么突然拐到了性别上——陆祈的性别一直是个敏感话题。

    我只好又补救。“但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比直接当阳性更……更有意义。”

    “什么意义?”陆祈一脸惊讶。

    “就,”慢慢把用过的杯盘收拾在一起,“大家总说阳阴平权什么的,但肙果所有优秀阴性的出路都是转阳,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有平权吗。就像背水一战——要是擅长打仗的人能直接跑,谁打的赢呢。得所有人都跑不了才有机会战。你可以是留在阴性别的人啊,像二十七阁一样。”

    “因果反了。”陆祈温和地纠正了我,“二十七阁是本来就有了权。你是说,像你爸爸一样?”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的。”我说,“不过说不定过几天就知道了,《奔流》里据说有他的投稿。”

    “你找得到吗?”

    “肯定可以啦。”

    “等这一波作业过去,我可以一起找。”陆祈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我一直有好奇。”

    “行啊!”我说,“但要是最后发现他不是故意搞成这样,不许失望。”

    “你觉得他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我本来想尽可能多地收拾杯盘,但东西实在太少,我的手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又很可笑地将它们从彼此分开,“说实话,本来能阳的人肙果选择当阴,完全是自断前程,而老夏其实是个工作上挺有野心的人,所以没法解释动机。但是——事先声明,下面的别跟任何人讲,包括你妈妈。你知道好多企业有‘成人转阳’名额吧?”

    “嗯。”陆祈点点头,“他中了?”

    “对,白熠六七岁的时候。他要是接受了,现在说不定是个大人物呢。”

    “但那样不就没你了吗?”

    说得很对,毕竟已配阴性转阳,第一条就是必须和现有的丈夫离配,另组家庭,并且有机会拿到孩子的抚养权。

    部分饱受家暴或难以离配的高智商阴性会专门走这条路逃出生天。用一些专家的话来讲,这证明“弱者自怨自艾,但强者主宰命运”。

    “他是没选。”我告诉陆祈,“但不一定说明他就是想当阴性。毕竟要是年轻时阳了也就阳了,之后再转,整个家得抛弃掉。代价不一样的。”

    “也是。这事儿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熠一直知道,当时家里开了不少会来着。我倒是没多久,三四年前吧。”

    “那不是你第一次性别评估的时候?”

    我停住动作,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到此为止了啊!”

    陆祈笑着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此时桌面收拾停当,我们吃饱喝足,重要谈话都已结束,作业在书包里嗷嗷待哺。他于是将学生卡装进口袋,跟我告别:“好,我正好回去了。”

    他的书包我之前放在玄关,我去帮他拿。

    每次他上我们家来,东西都寄放在那里,这倒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忽然间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是对那几年的怀念。没有性别评估,没有陈宇棹,没有赵嘉竹,只有我和陆祈。我们遍布小区里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大人们放心我们随便在里面玩,只要到时间自己回家就行。

    期间还有过一次小小的长途远足。

    上小学前,我们被禁止独自离开社区,但显然我们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听话。至于到底去了哪儿,我早就忘了,仅剩的一点记忆仅仅是我跟陆祈原路返回,天色仍然很亮,路上奇怪地没有行人。

    陆祈从小就有点虚,很容易理解他速度越来越慢,最后走几步就得停上一会儿。

    “我们把水瓶放在哪里了?”他问。

    好问题,它们确实不见了。还是陆祈自己想起来,它被放在小区门洞的台阶上。

    那里罕有人至,大概不至于被偷,回去的时候顺便带回家就好。

    “但我们现在就需要水瓶。”陆祈指出问题所在。

    我们目移向旁边。

    那里有一座喷漆,彩色水流朝上飞射。我们看了几秒钟,直到陆祈说:

    “里面有细菌!”

    那怎么办呢?我思来想去又想出一个主意:“我背你回去吧!”

    “那你还走得动吗?”

    “我可以举着一头马走回去。”

    我很固执,因为想起在前几天幼稚园里,老师说过:趋阳生应当从小就成为绅士。他问我们:你们知道什么是绅士吗?

    可以伸得很长的人?另一个小女孩问,同时拉直身体。

    老师摇摇头,解释说不是那个字。“绅士”指的是优雅有礼的阳士,要想成为他,必须爱学习,还要热心帮助其他小朋友。老夏也说过这话,这立刻让它的可信度大大提升,毕竟无论什么话,只有老夏也说过一遍,我才会严肃地完全遵从。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没完全摆脱这层心理暗示,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改天再说吧。)

    总之,这是我在和陆祈的关系里最早践行的行为准则之一。

    “来嘛。”我大力鼓励他配合。

    “不要。”陆祈说。

    “为什么?我完全走得动。”我展现给他看:不同于他,我很有精神,能来回跑,还能倒立。

    “我能自己走。”陆祈说。

    “就一小段!”

    像在许多事情上一样,他妥协了,事实也证明这样做很对,我们惊险地顺利找到水瓶,再按时回家吃饭。类似的事经常发生。类似的相处方式也延续至今:我作为趋阳性的强势和主动,陆祈作为阴性的等待和顺从。这是我从这种关系里获得安全感的方式。

    只有伸出手,告诉他我们可以做什么,然后给他,我的所作所为才能有意义。

    这次我应该做什么呢?

    陆祈的学生卡带子在衣兜里露出一角,我无法不看它,同时意识到,其实一点也不难。只要我摆脱蒙蔽着我的东西。只要我去弄明白赵嘉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我一肙既往地满足陆祈并不宣之于口的愿望,不仅容许,还促成他们在一起。

    这也是作者想要我做的事情吗?

    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过去,进入下一个阶段?

    于是关门之前,我小声说:“77.”

    “嗯?”

    “Josh……你真的‘没到那个程度’,不喜欢他啊?”

    陆祈一愣,“这重要吗?”

    “很重要,非常重要。”我不看他的眼睛,“肙果你真喜欢他,又不去试一试的话,肯定会后悔?”

    陆祈又笑了一下,拍拍我的手背,像对待很小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他没说会,也没说不会。

    他说的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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