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有没有提过。可能不久前我已经提过,老夏不喜欢我们吃快餐,并以畸形土豆代指麦当当薯条。白熠在家那会儿也是这样,他对此嗤之以鼻,这导致他们俩老吵架。

    我不喜欢吵架。

    虽然其实我也想吃薯条。

    但我还是会自动成为家里更听话的那个小孩,大概和姐姐一比,我除了听话之外也一无是处了吧。白熠的反骨劲儿一上来就除了自己谁都不care,我不行。我总试图至少表现得像个乖孩子,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把裂缝缝上,直到口子越开越大、线被崩断,所有事情都绷不住了位置。

    所以我很在意这件事。我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我是不是一个无可指摘的人。

    答案是:

    那可太不是了。

    我张大嘴巴,把血红血红的薯条放进去。

    番茄酱里肯定有白砂糖,所以这样吃起来很甜,甜到齁嗓子,我只能用另一根干净无辜的薯条压住浓郁到有点令人恶心的甜味。然后我嚼啊嚼,直到它们在我嘴巴里混在一起,等下了食道,估计永远也就分不出来了吧。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第二跟薯条付诸于类似的命运。

    阿树肯定觉得我的举动很可疑,他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

    “你首婆一直都是个挺好的人。”他突然说。

    “什么?”我问。

    “你首婆。”阿树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和,反而显得我突然停止咀嚼的反应大惊小怪了:“一直都是个挺好的人。人很善良,也热心肠,附近那片有什么事他都愿意帮上一把。”

    我说:“嗯……”

    他把一根薯条正常地蘸过番茄酱:“你知道你首毓婆叫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不然也白在养老院干这么多年:“张永阴。”

    不过是从纸质文件上看到的,养老院里统一管首毓婆叫“老张”或者“张婆婆”,因为没有一个具备基本情商的现代人会毫无顾忌地将他的前名直接念出声:一个祈阳名的反义词,落后时代的特□□物,典型的、不必多言就能基本判断使用者命运的名字。

    是很多很多年前,首婆把首毓婆从内战的混乱里捡回来,这才给了他一个家,改变了他的命运。这是文艺作品中所歌颂的真情,伟大而美好。

    所以首婆去世后,首毓婆没有过任何其他丈夫。

    甚至到晚年他还搞来那么一本讲空军的书,连阿树都不知道它存在,我肯定是忘了告诉他。但也许我是故意的,所有和异性恋相关的事情我都希望能沉底在记忆里。

    而且阿树仅仅只是个哑巴英文持有者,他听读写都没什么问题,我还是别冒险了吧。

    我肙法炮制第三根红色薯条,等阿树就首毓婆的名字再发表一番高见。

    但他只是又说了一遍:“你首婆一直是个挺好的人。”

    ???

    我怀疑他并不想安慰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自己的首阳了,听说人到中老年后偶尔会这样,可能我将来也会这样。

    我单独递给阿树一根没被番茄酱污染的薯条。

    “他读过书,也打过仗,见多识广。你首毓婆不一样。”阿树感谢了我的薯条,然后指了指太阳穴:“小时候营养没跟上来,所以有时候首婆跟他说话,他听不懂。”

    “那怎么办?”

    “首婆就不跟他说话了。”

    这好像不是我预测到的走向。

    “他脾气急,有时候火气上来,或者就是累得慌,就整天整个月的不理你首毓婆。”阿树吃薯条,摇了摇头:“你首毓婆就不自在嘛,每天围着他转就跟做不出题的学生似的,说话也没回声,哭也没回声,到最后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这不是……”我情不自禁地说,随后停住了。

    “对啊。”阿树说,“十几年呢。你怎么看?”

    我摇摇头。

    他说得云里雾里的,我也拿不准是不是我理解出来的那个意思。不过也不能指望别的,毕竟我爸爸并不是电影里突然边抽雪茄边咕嘟出一堆人生哲理大金句的那类角色。但话又说回来,这些道理无论再怎么包装,也成不了什么金句,毕竟意思太普通了。

    应该怎么判断谁好谁不好呢?

    有良知的人难道就不会残酷地对待他人了吗?

    人好复杂。

    人的复杂之处也正在于,他们不能被甚至没明确说出来的金句所拯救。真要那样,所有人买一本心灵鸡汤看着去吧,它们说不定真能拯救世界。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么得到了一组写着各种鸡汤言论的明信片,设计简陋,字体也不好看,但我把它们在墙上贴成一排,好像这样就能激励我自己成为励志电影的主人公。但它们的归宿仍然是垃圾桶。

    “行了。”阿树在纸巾上擦干净薯片碎屑,“说说你和转学生的事。怎么会打起来,之前你俩不还说要一起逛街买衣服啥的吗?”

    “我用羽毛球打了他的头。”我简洁地说。

    “就这?”

    “他觉得他被我打成脑震荡了,但其实没有。”

    阿树陷入了沉思,也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很对不住赵嘉竹,真是给他越抹越黑。但其实我更想说,不仅是赵嘉竹。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他,而是我跟陆祈彻底完了,我不知道我今天之后应该怎么回去面对陆祈,当然还有赵嘉竹。

    好吧,确实绕不开赵嘉竹。

    但像阿树归根究底什么也没说一样,我也没真把话说得太深,也是。人家父子俩都是谈心喝酒,就我俩在这儿偷偷吃薯条,能有什么倾诉肺腑的氛围感:“算了,我回去写论文吧。”

    “不是写不出来吗?”

    “环保回收。”我把薯条一推,带着阿树指给我的红花油走了,虽然据说消淤青得额外推拿,但我不想推拿,让它疼着去吧。

    我只是关上门,用笔筒挡住被打碎的白熠的镜子一角,看向手机屏幕:

    【你有3条未读信息】

    我盯着屏幕。

    我忍住立刻转身出门继续用番茄酱夹薯条的冲动,慢慢在椅子边坐下,用便利贴挡住手机右侧,往上面点击了一下。

    发信人信息露了出来:

    【777777】

    我第二次忍住站起来就出门继续吃薯条的生理反应,慢慢将便利贴贴紧屏幕。

    它很厚,我只能看见是很短一行,但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我把便利贴往旁边移动。

    【777777】:[敲门·jpg]

    (12分钟前)

    【777777】:[定位]

    【777777】:你想去这里玩吗?

    (7分钟前)

    我把便利贴扔在桌边,大惑不解地望着屏幕。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陆祈失忆了,或者让我崩溃万分的事情仅仅是一个噩梦,不然他怎么可能用这种若无其事、好像我们间没有过任何裂痕的方式跟我约饭?起先我站着看,然后我慢慢坐了下来,并且往后仰倒在床上。

    然后我将手机也扔到一边,想到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

    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发生过很多事,肙果没有特殊原因,我很少把它们翻出来,这一件就是我这一刻突然想起的。

    小学时陆祈的成绩就很不错,所以为提高大家的学习意识,班主任聪明地(或者不聪明地?)将班里成绩倒数前八的学生“口”字型环绕在他座位附近,从而形成了一处天然的抄作业快捷通道:坐在陆祈正前方的学生甚至锻炼出了看倒字的神奇技能。

    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这样。

    但那不重要,其实我连他叫什么都忘了。

    重要的是坐在陆祈后排的学生,他们一度关系很好,直到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被陆祈本人听见在排队放学时跟人说:

    “陆祈英文满分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自己本来不就是外国人吗?”

    换成我的朋友这么跟人讲我,此事绝无可能善了。

    但陆祈没有做出任何性质近似报复的行为。第二天大家照例来学校上学,他照例分给那个学生小零食,他们照例在课间一起玩“贴人”游戏,直到六年级毕业典礼结束。因为去了不同初中,他们理所应当地相互疏远,我之所以知道这事还是初一下半学期,我突然想起来问陆祈:

    “你怎么不跟那谁联系了?”

    这还是我想起来问的。

    也许有更多我不曾问到,也消失在记忆长流里的。

    我讲这么多的意思其实是,陆祈也是典型的冲突回避人格。我认为他针对此事的应对策略已经很明显,即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假装裂痕不曾存在,什么也不曾发生。

    也许我们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

    我喜欢假装不在意和什么也不会发生,陆祈喜欢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这样当我们还得面对面的时候,一切都还很好;这样当我们不必继续在一起,就能不约而同地、温和地自然疏远,和平而美好。尽管归根究底,我并不真的了解陆祈每天都在想什么。

    但既然新作者出现了,可能这正是最优解,问题即将解决,我只需要继续往前走就好了。

    所以我打开手机定位。

    我看到陆祈发给我的是一家爱尔兰小餐厅,距离不远,刚开业不久。

    【Lillllith】:[好·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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