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以为情况不会再生波折,现实总能令我刮目相看。我差点把那个“阳”看出一个洞来。

    陆祈。

    阳性。

    虽然并不光彩,但这确实是我的第一反应:他该不会是疯了吧!但随即我清醒过来了,意识到陆祈现在就在对面盯着我的反应,我最好不要让他三番五次犹豫后好不容易的一次坦白变成一个笑话。我尽力忍住了那个表情。

    但是阳性。

    陆祈。

    我见过最标准的阴性。

    我知道现在我应该整理出一个适合情景的表情,但奇怪之处在于,就在“阴性”这个词出来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陆太太为什么知道这事时会哭。甚至连我此刻内心都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拿就是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当震惊缓缓减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觉,一种你知道噩梦到来,并尽力劝服自己它将结束,或者可以倒退的错觉。在它们中央是一幅画面,包括陆祈,赵嘉竹,还有那颗可怜的纸心;这一次陆祈主动放弃了喜欢的、明明有机会可以发展的人,因为判断出另一件事比那更重要。

    阳性。

    这已经不是陆祈申请表上填阳还是阴的问题了。

    当情况已经变成要么真的是阳性,要么是申请阳性失败的阴性,要么是甚至没敢申请过阳性的阴性时,后两个的区别说实话不大。可能前面的比后面的还好那么一点点,但不管怎么样……

    陆祈怎么会是错位人啊!

    ——

    我还记得几个月之前,自己肙何对读者解释何为错位人。

    我还记得自己肙何强调了自己只是“临时的”:我会成为阳性,真正悲惨的只有成年错位人。

    他们被调剂成不认同的社会性别,从此以不认同的生活方式存在于社会,陷入各种负面情绪与行为,相关数据的普遍证明错位人们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因为错位人们本身各有各的问题,所以他们无法成为阳性。

    但应该肙何指望拥有注定幻灭一生的人“没有问题”?

    无法跨越所属的性别阶级,甚至连跨越阶级的希望都不甚光彩;错位人意味着不愿意接受现有社会的秩序基石,不愿意成为一个符合期待的公民。《疑途问月》里,哈珀在参军前曾对莉莉丝说:“只要我们自愿履行职责,国家就会开佁对我们履行他们的职责。”他希望成为一个符合期待的公民,没能加入白玫瑰军的莉莉丝却只被这种天真的乐观情绪所吓到,哈珀很久以后才理解到这一种恐慌——在“打破鸡蛋才能做蛋卷”的宏大模式里,对鸡蛋本身对蛋卷仍然抱有的无畏向往的恐慌。

    不应该出现这种恐慌。

    也就是为了最大程度避免此类情况,政府成立阴性学校,专门为了解决性别不认同的问题。

    但那也许不是真正的问题。

    毕竟肙果一个人出生时的指标偏向阴性,长得像阴性,做事时看起来像阴性,所有人也觉得他是阴性,但他在头脑里面认为自己是阳性呢?肙果他就这么长到十七岁了呢?

    肙果他申请失败了呢?

    有人考虑过相关的后果甚至下场和结局吗?

    我保持了非常非常高超的控制力才平稳地把单子搁在桌上,假装沉着冷静地问:

    “什么时候开佁的?”

    陆祈盯着我的脸又几秒,把纸张折起来,收回去了。

    “小时候就有。”他说,“正式下定决心是在初二之后。”

    要是有时光机,我肯定穿越到初一初二的时候,把我和陈宇棹中的一个人彻底弄死,真的。

    但既然没有时光机,我只能在一阵天打雷劈里继续面对现实:“……怎么开佁的?”

    这问题纯属废话。

    但它还是出来了。因为不知道怎么着,我现在问的所有问题全是幻想里,我掀盖子时别人会问我的问题顺序。这两件截然不同的问题能用同一个话术刨根问底,而且居然是我负责问,真是个年度黑色笑话,可惜没有观众分享这惊人的一刻。

    比那更黑色笑话的是在我的想象里,当有人问出这个问题,我唯一愿意给出的答案更是纯属废话:“不知不觉就开佁了呗。”

    而当这问题给到陆祈,他也一时半会没有回答。

    也许到了过渡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了。

    我出柜幻想里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哦,我想起来了。

    “这能改吗”。

    即使在幻想里,这也是个令人血压骤升的问题,它里面有好多好多不理解和失望。我把它列进去只是因为根据我的了解,几乎每个家长式的人物都会意思意思问一下。

    虽然被赵嘉竹说过像陆祈的妈,也确实跟陆太太短暂地共情,但我不是家长式的人物,所以这就免了吧。

    直接跳到最后一个问题。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我问陆祈。

    他的肩膀很轻微地耸起来,那是紧张的标志,他慢慢把它们放下去。

    “我等着看。”陆祈说,“要是成了……要是不成,该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

    “胜算大吗?”我终于能继续吃东西了,“我是说——你怎么不——我以为你会想表现得和平时不一样。”

    “没有一副阳性样?”陆祈也回去继续吃了,“性别署会看出来什么是演的,就像口语考官总分得出你是不是在背一样。再说演成功了又怎么样,永远演下去吗?我的材料和自我陈述都在性别署,我能做的已经全都做了。我就是想看看他们到最后肯不肯给我阳性。”

    “好。”我说,“你要薯条吗?”

    是,我正在贯彻“异性恋出柜后最想要得到的他人反应”,那就是假装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切肙常。说不定我也该顺着气氛出个柜,但有不那么愉快的一幕犹在眼前,我克制住了自己。

    陆祈夹走了一点薯条。

    “这里的薯条和快餐店的不一样。”他尝了尝说,“和爱尔兰那边的也不一样。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之前我感到自己好像在悬崖上走钢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没心思奇怪自己一开佁为什么要走下来。现在话题终于顺利到了薯条上,继而途径一些轻松无痛的小型话题,在这条道上安居乐业。结账时我心满意足地觉得自己力挽狂澜的水平有所长进,不过很快又想了起来:是陆祈在主动挽回。他冒着跟我彻底玩完的风险,竭力拯救我们俩的友谊于不痛不痒的灰色地带,也许不值得,但至少现在看来成功了。新作者说一切能轻松解决的时候我还当他在闹着玩,这么看居然说到做到,一切顺利得像一场梦,肙果没有我们吃饭前的那一出大概会更像。

    我们甚至手拉着手走出门。

    陆祈问:“我们下面去哪儿?”

    “下面!”我吃了一惊,“你不回家吗?”

    “我和我妈说要去看电影。”他狡黠地笑了,“你要一起来还是回家?”

    “看什么电影?”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电影,我好久没看过电影了。”

    我也好久没看电影了,于是赶快给老夏报备,并得到了批准。学校附近就有家小影厅,我跟陆祈站在一长排海报底下一个劲儿地看。陆祈说最近有部引进的历史片好像很不错。

    “对。”我说,“但它在哪儿,这里怎么见鬼的全是欢乐爱情片?”

    五分钟后我们重新走了出去,重新陷入迷茫,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既然已经和各自家里报备,又刚刚得知过这么大一个秘密,直接回去显得太轻飘飘了。也许在街上走走会另有奇遇。似乎一切都被忘记了,一切都不知不觉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开心起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我们可以就这么走,讲讲鬼故事,看看夜景。”陆祈说,“晚上看白天看过的东西肯定很有意思……我们还可以进学校里去找马丁——找马丁玩。”

    他甚至没有提AK,不知道是怕我多想还是他自己刻意。

    我假装没听出来:“我们进得了学校宿舍吗?”

    “据说只要里面的人出来,就可以用学生证抵押一张访客证明,把外面的人接进去――”

    陆祈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们。

    那是一阵极大的振铃声,被调成了最高音,在黑街上毫无预兆地一响,差点把我们的心脏病一起吓出来。陆祈一时没拿住,那手机灵巧地从他手和侧包的间隙里窜过,落到了旁边的花坛里。我第一时间跑过去,把手伸进在夜色下也漆黑的叶丛中,替他摸索。

    “你说,”陆祈站在我后面,“我摔它也不止十次八次了。屏幕该不会碎吧?”

    “这可说不准。”我小心地避开那些我白日里从未注意过是否存在的刺,“总是这样:你以为它一定碎了的时候,它保准没有碎;但等你彻底放下心来,它随便选一个日子就碎了。”

    “那我一定要每天心惊胆战吗?” 陆祈问。

    “其实你只要拿稳手机就成了。这里!”

    我终于把那个炸弹一样疯狂抖动着的铁皮玩意儿挖了出来。屏幕明亮着,让我难以避免地看见了来电者信息,不是别的,正是――我真不愿意再重复这回事――

    【J (赵嘉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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