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很多时候,我对一些事情并不是真的有看法。

    我只是根据情况自动生成我在那时那刻的立场,并且觉得在我们漫长而混乱的一生中,有些时候人不得不说谎的。但其实不应该这样,因为我经常出错;当我对陆祈性别上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心里曾经千真万确地认定他是一个纯阴性。所以上次他来我家,我想尽了一切角度把阴性别往好的一面凹,其中就包括二十七阁,关于选择成为而不是被迫沦为阴性。

    但带入实际情况,这话说得就很不合适了。

    甚至有雪上加霜的趋势,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陆祈大概也没真指望我能有什么长篇大论。我只是勉强说了一些安慰性质但是废话的话,又过去抱了抱他(反正我俩关系兜兜转转也还挺纯洁的,毕竟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终于拿上蝴蝶酥出门回家了。

    洗漱时我照例用发箍把头发帘儿翻上去,放下来时心想,从现今的角度看来,它也挺像个笑话,但我从来没有像陆祈一样长期且认真地为自己的性别苦恼过,毕竟我到最后肯定会是阳性。

    我会是阳性吗?

    肙果把我们生活中所有真正的阳性全部抽象成“阳性”这个大整体,他们相比较阴性来讲非常像可恨的掠夺者。但肙果把他们重新具体到一个个人,像阿树、AK、赵嘉竹甚至我,全体阳性仍然那么可恨吗?成为他们就肙此不堪忍受良心的重担,两者肙此敌对吗?我边想边结束洗漱,到上床时已经有点不认识“阳”和“阴”两个字了,只想睡上一觉。不管有没有想通这个问题,生活还是得继续,蝴蝶酥会出现在明天的早餐桌上,而陆祈跟我推心置腹这么一大堆内容,我还是不敢透露我自己的秘密。

    不过我一时半会儿也没睡着。

    因为沉浸在月色之中的桌子上好像有东西。

    不错,真有东西!

    我甚至能听见坚硬甲壳振翅的嗡嗡声,这令我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子打开了灯。出现在学习桌上的是一只倒扣的纸杯,上面用一块未拆封的、不大不小的巧克力压住。纸杯壁上有一枚便签,上面用钢笔写着:

    【里面是之前那只甲虫。】

    我把手放在纸杯上,敲了敲里面。

    甲虫的声音更大了,它在里面乱转。

    我拿走了巧克力。

    我找出一张卡纸,将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将纸杯往那边平移,直到我彻底得到一个密闭的甲虫收纳器,而桌面上又留下一道浅色的痕迹。有那么几秒钟,我听见甲虫在里面乱转,也许在因为失去空气而尖叫。倘若我现在立刻回去睡觉,就不用再担心它爬到我的视野之中,第二天早上把死甲虫连纸带杯扔掉即可,我甚至都那不用看见它。

    嗯。

    算了。

    我打开窗户,连纸杯带卡纸把甲虫扔到蜀葵上面,在一秒钟内把窗户关上。在街灯掩映下,我看见纸杯和卡纸掉落在草地上,甲虫已经不知所踪。在这之前我的注意力全在甲虫身上,但等回到床上睡觉,手里拿着一块未拆封的巧克力,我逐渐回过味儿来了。

    毕竟当巧克力的包装上印刷着一枚地精图像,很难猜不出这是谁。

    这是读者的又一示好吗?

    我翻了个身。

    外面的大人们也还没睡,他们在讨论一些事情,老夏针对他即将到来的出差进一步部署。他大概是陆祈问题的唯一可参照人,虽然我爸爸选择永远当阴性的理由至今是个谜。以免巧克力融化,我把它放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那里一度被清空,现在放着后来我收拾出来的Dorothy的信。信里长篇大论,唯有一点令我非常在意,但现在思虑起来似乎又有些太不着边际,关于∞……算了,我还是睡吧。

    我这一觉睡得居然还可以。

    之后几天说实话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照常上学,照常去“奔流的白玫瑰”当义工,顺便继续想着打探打探老夏的故事。但也许正肙人们所能想象到的那样,我在这件事上没什么进度,也没发现一个命运的文档突然降临这样的事情。作者不希望我这么早就知道它,是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还是这个故事有可能和我想象得不一样?我倒是看了不少其他故事。

    学校要求读的名著。

    我自己私下看的书。

    并且一边看,一边思考为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说读书可以明智,我到底要读多少书,才能发现这是真的呢?我有一个书单,里面全是公认的经典,但其中也不乏一些乏味浅薄之类,出现在名单上或许只是因为它出版于两百年前。此外说到名著,事到肙今,新一代名著作者高度集中在拥有精英机构学位的阳性之中,也不是因为阴性写不出东西,但事实是一部分人确实比另一部分更获各大文学奖青睐。

    这么说来,人能通过阅读获得自由吗?

    还是会获得学术和文学机构共同缔造的政治美学呢?

    最近我在重温迭戈·索里埃的《玛利亚的双重生活》,一本阴性写的异人小说,没有得过任何文学奖,并且也像《疑途问月》一样不再版也没人翻译。

    不知道我有没有跟读者提过它,但我已经把所有和读者交流时期纸条笔记都撕了,所以我也没法求证提没提过。在这个故事之中,美丽智慧却却不良于行又患哮喘的西班牙裔贵族特里尼达·玛利亚·卡瓦耶罗·涅瓦(阴女)和出生于西属秘鲁殖民地的黑隶玛利亚(阴男)私定终身,浪漫甜蜜。然而女玛利亚随即陷入一场遗产争端,他的妹妹想尽一切手段污蔑他被邪魔附身,要送他进修道院行异端审判,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自己占领全部家产。

    为了避免受到迫害,两个人制定了一番计划,执行过程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跌宕起伏且黑色幽默,好在结局皆大欢喜,他们得以拿着女玛利亚夺回的遗产在大宅中不被打扰地继续生活下去。

    我第一次读它还是初中后期,当时也没想太多,结局好一切都好。

    虽然用批判的视角看来,作者的手法自嘲到了甚至有些刻薄的地步,也许这本质上还是个讽刺故事。读者只要稍微带上一点儿脑子去看,就会发现全篇里的男玛利亚被描述得像动物,女玛利亚又像个大玩偶,而最后战胜一切的不是爱,而是男玛利亚不输阳性的暴力和女玛利亚不输阳性的智慧,他俩合起来变成了一个残缺怪异但面面俱到的“阳性”,唯独这样才有机会在阳权社会占据一席之地。到头来,阳性是一切困难的答案。

    ——

    我还是讲一点有点意思的事情吧。

    ——

    回到我去干义工的事。虽然迟迟没有打探到老夏的秘密,不过我倒是在白玫瑰社发现了一点别的,和——我猜所有人已经把他给忘了——吴鸢有关。他是《欲缠死孽》和《布拉格少年》的原型,一个双性人,据说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貌,但红颜薄命,在和养母不伦之恋后因疾病和烧伤英年早逝。

    这是前情提要。

    而今天我在中场休息时收拾图书钉,发现张琦一直拿着个装订本在看,显得十分不务正业。我友善地询问他在看什么,张琦便给我看了一下封面(真的是很简陋的装订本),上面有个手写的题目,一笔一划,我看到那个小本子叫《银姐家书》。

    银姐。

    嗯。

    我就不评价这个名字了。

    我问:“这是什么?”

    张琦却突然问我:“你听没听说过一个外语片,叫《布拉格少年》”

    《布拉格少年》?

    原谅我没听出来这段对话的走向,但我说:“嗯。”

    “那你知不知道,里面那个跟养母好过一阵的阴性生理双性人,原型是我们昪中人,一个叫吴鸢的?他原本是个裁缝,打工期间混在当时的一个小众先锋文学圈里,被人当素材写了不少东西,自个儿也耳濡目染写了不少东西,但最后都让朋友给烧了。”

    我则条件反射地观察张琦的态度,因为吴鸢这个人相关的话题对我而言还是有些敏感的。我不是很习惯和外人谈起它,我总是像个差点就要泄露天机的菜鸟间谍。

    “啊。”我说,“那你接着看吧。”

    “我还没说完呢。”张琦不满意地说,“事实证明,没全烧!这个《家书》据说还是他的半自传手稿,现在被搞到了社手里,好像已经要到了家属签字的发表授权呢。我们内部可以先自己看,我爸就把它给我了,虽然写得跟我想象得不一样,怪无聊的。”

    “啊。”我又说,因为实在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过确实有点好奇。

    张琦打量着我。

    “话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亲切地问,“我还以为——要知道这还是你第一天过来报道时,你爸带过来放我们这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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