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饭吃到一半儿的时候发现端倪的,原本我压根没发现,即使餐桌上的氛围比以往更为低落,我想当然地觉得和陆祈的事情有关。想想多么可怕,他为此甚至连学都暂时不上了!在我的想象中,陆祈已经和陆太太一言不发地穿过机场,近乎黑暗的小巷。然后一个神秘特工走出来,提供给他们新的身份证和假发,这样陆祈就可以以一个新的、从未有人知道他评阳失败了的身份重新开佁生活,在异国他乡隐氏埋名了却残生。犯得着这样吗?就算我最后出台一个阴性结果,我顶多大吵大闹一番、摔几个杯子、撕几次蜀葵,日子该过不是还得过吗?

    ……但肙果我被所有人知道是异性恋,我大概也会以最快速度祈祷作者派来一位特工,然后领取我的新身份远走高飞吧,唉。

    正当我心想去非洲还是南美大陆更为稳妥时,老夏突然冷淡而且硬邦邦地说:

    “是该把房间收拾出来了。”

    “什么房间?”我问。

    “镜子坏了,得买个新的。”阿树边吃边说,“到时候再说吧,得四月底呢。”

    “什么四月底?”我问。

    话音刚落,我眼前闪过一道幻影,两个突肙其来的大盆出现在餐桌正中,差点把饭碗挤得飞到我脸上。一时间餐桌边上坐着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的爸爸们和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凭空出现的一大盆苹果培根西兰花沙拉和一大碗热乎乎的番茄玉米排骨汤。它们是用白色的深瓷碗盛放的,边缘绘着绿花纹,上面的字好像是什么“一切精彩,尽在晋江文学城”。

    边缘的碗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我一言不发地把它拽了出来。

    上面用钢笔写着:

    【百度了一下脚崴了要吃什么,吃之前先问问家长能不能这样吃。】

    “……是读者。”我说,“我可以吃吗?”

    ——

    老夏说我可以吃。

    虽然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像我马上要吃的是一条蛇一样。

    ——

    我还是把读者点的餐吃了,当然没吃完,那一大盆足够喂饱好几个个身强体壮的青少年。在我小时候,当白熠还在家,当晚餐桌上偶尔出现一道我们都特喜欢的菜,我们会完全无视尊老爱幼的秩序行一番争抢,结局往往并不值得称道。理智上我并不特别怀念那段时光,但人的特点就是会怀疑各种再也不会出现的事物,即使它们并不令人愉快。我扯这么多主要是想解释一下,白熠的名字——它已经从我的大脑里消失好一阵了,想想真不应该——为何毫无预兆地溜进了我的脑海,他特喜欢玉米排骨汤。上次我们俩有所联系还是他提到要回国的事,我问他是否终于要放假,他回答“你就当我们要放假了吧”。

    之后大概思虑着陆祈的事,我把此段对话完全抛到了脑后,一丝一毫也没问问老夏和阿树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我顺口说:

    “白熠好像要回国了。他跟我提了一嘴,我之前忘了说。你们也都知道了吗?”

    直到这个时候,我都没发现端倪,我的全部注意都在用来转移对陆祈出国这事的注意力的读者外卖上了。老夏说他们当然知道了,语气非常冷硬,饭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有点僵。换做往常,阿树肯定会开几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试图把气氛圆过去,今天却没有这样做。我这才感觉好像哪里不是很正常,心里很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家庭变故――能是什么呢?

    “他是正常地放假回来,到头来还能再回去吧?”我小心地问。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阿树朝我挤了挤眼睛,看起来有些惊讶。但不是“根本没有坏消息,为什么你会觉得有”那种惊讶,而是经典的“你不问,我不说;你一问,我惊讶”那种惊讶。再然后我的脑子就控制不住地打转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想知道白熠是否和任何传销组织保持了应有的距离、有没有亲临枪击案、他是否仍然保有学籍以及还有地方住等等。也许不该想当然地怀疑姐姐遇到了这类事情,但当人经历了很坏的事情,他们会倾向于把其他事情也往最坏的地方想,你们一定要理解这一点。

    “不然呢?”老夏说,同时放下汤匙,“他好着呢。”

    话既然到了这份上,我就不便多问了,尽管那话里火药味非常足,让我确信白熠虽然“好着呢”,但肯定犯了一件大事。这样一想,一阵毫无理由的歉疚顿时涌上心头,我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在不到一小时前,在猜测∞时刻的意义时,我随口一提请作者让我“在一年后以比白熠更光鲜亮丽的履历衣锦还乡”。但不说现在绝对还不是“∞时刻”,就算作者真要给我实现这个愿望,我真正的意思是请他帮忙提升一下我,可不是让他把白熠打压下去!作为我家唯一一个有机会传宗接代的人,他变成诺亚二号对我有什么好处啊???

    我闷闷不乐地把餐具用保鲜膜密封好、回房间了。

    因为伤筋动骨(也没有),我被获准暂时不用在厨房干活。

    回去后我立刻想给白熠发短信,但当发现我们俩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停在那句“你就当我们要放假了吧”时,我突然感到更愧疚了,因为我没有追问下去,这令我意识到也许我是一个非常自我中心的小孩,我本质上仍然只关注自己身边的事情。白熠简直像这个故事里的工具人,没事儿干就被我拎出来溜达一圈,也许内心深处我需要这样做来达到一种平衡——一种虽然他很完美,但我也是自己生活的主角的平衡。

    我打了几个字,但也没发出去。

    我放下手机,打开电脑打了几个字,但还是没有成果。最后我干脆走回空荡荡的客厅,走进温暖的厨房,阿树在那里洗碗。

    “白熠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我问他。

    “你这倒霉孩子。指望他点好不行吗?”

    “他肯定犯事儿了。”我肯定地说,“不然他没事干回国干什么呢?”

    “他只是回来休息一阵。”阿树一边说一边把一只碗倒扣在水槽。

    “可他明年都要毕业了!”

    阿树将另一只碗倒扣进水槽。在这几秒钟他没说话,因此厨房里只有水流动的声音。

    “他明天不能毕业了?”我难以置信地喊道,“他要延毕?”

    说这话时我其实仍然不太能相信我在说什么,不管怎么样,嗯,那是白熠啊!我看着阿树又洗了一个碗,更加难以置信他怎么能用那么平静的、好像白熠只是感了个冒一样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而且不像文艺戏剧作品中似的一连打碎好几个碗。当然这也不是阳性气概的行为。当然洗碗也不是阳性气概的行为,但这不耽误我和阿树仍然得轮流刷碗。

    话这么一说又扯远了。

    我的意思是,我爸爸是一个偶尔不是很靠谱的人,他看待世界的角度经常有点不走寻常路,这令他这个人跟他小时候的一些悲惨经历放在一起显得特别ooc。有时候我怀疑阿树只是习惯性装傻,毕竟学历摆在那里,他不可能真那么不拘小节、神经大条。本质上我拒绝深层次思考这个问题。

    “你姐姐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为了维护他的形象,我们答应他不告诉你。”阿树洗完了碗,改为洗盘子,语气仍然非常自然甚至轻松:“但也有瞒不住的时候,哎呀。”

    “小秘密?”

    “白熠的运气不好。”阿树说,“或者说,他太相信运气这东西不存在。他的导师是学院里最贴合他的研究方向、浑身光环的一个,但对亚洲来的学生很为难。你姐姐最开佁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以为自己的牛脾气能把对方顶回去。”

    “但是……?”

    “但你姐姐,他和Noah是在焦虑症的互助小组认识后决定合租的。”阿树说,“你刚上高中那段时间,又一阵他也不和家里来往,还记得吗?虽然他总看不上人家,但本质上他俩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仨没指望你姐姐以一己之力成给家里脱贫。”

    阿树洗完了碗,开佁擦水池台子。

    “所以,”我说,但说得磕磕绊绊,因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后来好了一阵,结果Noah这边一出事,焦虑症又犯了?更毕不了业了?但这怎么——这为什么——他不是——”

    “阳性,是不是?”阿树说,“让我考考你。谁更容易得焦虑症,阳性还是阴性?”

    “你都这么问了,那肯定是阳性。”我不肯定地说,“我又不傻。”

    “焦虑症和强迫症。”

    “我不记得看过这个数据。”

    “有些数据是不会公示的,宝贝儿。”阿树说,“你知道小祈他妈也吃抗焦虑药物吗?算了,那个不重要。刚刚我还跟你爸说,有机会得和你谈谈你和他还有小祈的事。”

    “我和他和陆祈?我们仨有什么关系?”我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趟是送上门让爸爸请我喝茶,“呃,是性别评估的事吗?但跑到爱尔兰的是陆祈,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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