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载,‘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褅,秋曰尝,冬曰烝。’

    四时之祭乃是祖制。

    冬至将至,新时轮回,阳气新盛。冬至当日,天子将携百官至城郊天坛兴祭天大典,祭天迎日,致天神人鬼。

    冬祭是骆朝天子亲祭的祭天大祀,在冬至到来的前一个月就要开始陆陆续续地筹备此事。先是有委任官员督办城郊天坛的修缮清扫,乃至皇帝从皇城到城郊途径道路也要整修打扫。

    太子是储君,在祭礼前五日便要到城郊天坛去核查逐项事宜是否齐备,并亲自去监察为祭祀所屠宰的牲畜有无错漏。

    周妙人前一日从东宫嬷嬷口中得知,太子翌日清晨出宫,便是要去京城城郊督办冬祭一事。

    当日东宫内,太子妃一大早就起身为太子更衣。

    冬日里的清晨,天地一色白雾茫茫,窗外才刚刚天明的黎光与大地上的雪色融为一体。

    从屋外掀了门帘走进来的太子亲随浑身还带着寒气,跪地朝殿中二人行礼。

    “殿下,出宫的车架已经备好,是时辰该出宫了。”

    太子妃为太子妥帖系好腰带,又轻手为他整理衣领,从木施上取下披狐皮大氅替他披上。

    诸事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

    “殿下此行出宫,臣妾不能陪侍左右。祭礼前三日要沐浴斋戒,殿下操劳公务也要注意身体。”

    太子妃抬手顺了顺他身上大氅的狐毛,掌心下狐毛柔软,她抬眼凝视太子的眼神缱绻,声色柔情如水。

    接着,她扭头对着半跪在地上的太子亲随瞿信,仔细嘱托道:“你要照顾好太子殿下。外头天寒地冻的,每日要记得提醒殿下多添两件衣裳,免得受凉。”

    “微臣谨记。”瞿信恭敬答道。

    东宫太子妃,是皇后娘娘亲自掌眼为太子选定的正妻,婚事更是由陛下拟旨赐婚。她是百官之首丞相大人的掌上千金,身份贵重,也是这东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虽然这门亲事不是二人两厢情愿定下的,但太子妃性情和顺,又恪守孝道,太子待太子妃,即使没有情深似海,倒也相敬如宾。

    骆安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掌心里仿佛抓了一小团的雪,透着凉意。

    太子妃先天早产,从娘胎里带了弱症,身体柔弱。每每到了秋冬,总是四肢冰冷,极易受寒着凉。

    望着她那双含情潋滟的双眸,骆安城轻叹一声,眉眼也化了冰似地柔和了许多。

    “孤是习武之人,不易生病。倒是太子妃你,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太子妃浅笑着,极尽女儿态地点了点头:“有劳殿下挂怀,臣妾省得。”

    从宫婢的手中接过暖手的手炉,骆安城将手炉放进她的手中。

    “好了,孤该离宫了。东宫的事情,太子妃若是心力不足,便多吩咐良娣和下人去做。”

    低眉顺眼的太子妃嘴角微微下垂了一刹,很快勾唇露出淡淡地笑来,并乖巧地应了声是。

    “外面天冷,太子妃就不必送孤出门了。”说罢,骆安城便转身出了屋子。

    目送骆安城离开的背影,太子妃脸上的笑意如浮云消散,垂眼落在手上抱着的手炉。

    她轻声问身侧的宫婢:“此行与太子殿下同去天坛的还有哪些官员。”

    宫婢乖乖应声:“太常卿大人和太史令大人也同去。”

    她停顿一瞬,又补充道:“据说,陛下让大殿下也一齐去。”

    太子妃神色好似平常,轻轻地嗯了一声。

    “既然起都起了,替本宫梳妆,本宫要去给母后请安。”

    “诺。”

    东宫外,如红云片片的梅林在雾蒙蒙的天之间更显颜色绮丽。

    雪天后化雪的日子本就更严寒,何况是在曙光方明的拂晓。

    陶昭南候在门外,无心地抖动梅花树枝,将树枝上的雪抖落瓶中。

    寒冬腊月,陶昭南日常还得打井水洒扫擦洗翎羽殿,手上因此生了裂痕。树枝上的落雪不慎掉在她的手背上,好比针扎一般的疼,可陶昭南连眉头也没眨一下。

    她今日换了身青碧色的衣裳,在红彤彤的梅林中很是醒目。

    骆安城和瞿信从东宫的侧门出来,这个门离出宫的东门最近,门外是大片的梅林空地,也最适合停马放车。

    骆安城一出门便瞧见了在梅林里若隐若现的青碧色身影,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处,若非偶然,便就是处心积虑妄图设计巧遇之人。

    能提前知晓他出宫的时辰和宫门,必然是在东宫内有内应。

    骆安城哂笑抬手朝那青碧色的背影指了指,瞿信立刻了然,迈步朝那人走去。

    “何人在此。”瞿信声音洪亮,陶昭南闻声回头。

    她面上怔愣一瞬,装作不知还有旁人,没有刻意地向太子所在之处投去视线,而是踩着小步子走到瞿信面前,屈膝半跪。

    “奴婢翎羽殿的宫女。”

    瞿信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翎羽殿是先帝妃嫔的住处。他皱紧眉头,言语很是不耐,话语中有苛责意味,斥问她。

    “你在此处做甚。”

    陶昭南低垂着脑袋应答:“奴婢奉太妃之命,来此处取梅树上的雪水。”

    在瞿信质询陶昭南的时候,骆安城缓步朝二人靠近,将他们的对话纳入耳中。

    “你的话,是真是假,孤会派人去查。”

    骆安城一出现,瞿信就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他的身后。

    陶昭南只微微抬头,视线才看见他腰间的玉銙和坠着的羊脂玉佩,仿佛是瞧见了什么刺眼的东西,立刻伏下身子。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她跪在雪地里,膝下的衣袍立刻就被雪水沾湿,慢慢渗透进衣袍里。

    “你叫什么名字,抬起头来。”

    “奴婢,陶昭南。”

    她慢慢直起身子,尽管抬起下巴,但眼神依旧朝下。

    看到那张脸的刹那间,瞿信立刻瞪大了眼睛,眼神不由自主地朝身前的太子殿下看去。

    骆安城显然也愣了一愣,眨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瞧。

    他迟迟没有出声,陶昭南就这么一直跪在地上。

    他的迟疑,让陶昭南确信,他一定是想到了清乐公主。但是,太子生性多疑,她出现在此,又生得与骆清乐有几分相似,如此巧合,他定然是要起疑。

    果不其然,骆安城微微眯着眼睛,声音也低沉了些,话语间听不出是愤怒还是讽刺。

    “你……长得还真是像孤的一位故人。”他冷笑一声,朝她走近了两步,“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不等陶昭南开口回答,他忽地转换了语气。

    “罢了,待孤回来,再细细问你。”

    跪在地上的陶昭南装出不安的神情,抿了抿干燥的唇,手指攥紧了身下的衣袍布料,垂着眼眸眨动着。

    骆安城转头冷冷对瞿信说:“你派人去和太子妃说,把人带回东宫。”

    瞿信沉默了一会儿,才应是。

    待太子和瞿信离开后,陶昭南才从地上起来,雪水已经透过衣袍,衣袍湿漉漉的,风一吹,便是刺骨的寒。

    事情比她想象得更容易,但也代表着,她真的踏入了龙潭虎穴。

    此时的陶昭南还未想到,自己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中。

    陶昭南收好白瓷瓶回翎羽殿,前脚刚走,后头的周妙人姗姗来迟。

    她气喘吁吁,呼吸在空气里扑出白雾,瞧着东宫侧门处一层薄雪上留下的马蹄印,就知道太子殿下已经走远。

    周妙人气急败坏地重重地朝地上跺了一脚,又险些滑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早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特意换了身青色的衣裙,脸上扑了淡淡的脂粉,就是为了来此处偶遇太子。可谁知,早上悄悄出门时,没注意脚踩到一块冰渣子。

    这一脚滑,她摔了个屁股墩不说,裙摆上还沾到了泥土。

    她精心挑选的衣裙沾上了淤泥,她又气又怒,但又不得不回去换一件衣裙,将头上散掉的珠花重新簪好。

    这一来二去花了不少时间,她跑着来此,还是没能赶上。

    周妙人心里憋闷得很,一口气不上不下。

    祸不单行,也不知是她身上衣裙太单薄着了凉,还是她火冒三丈怒火攻心,这一回去竟病了,足足养了七八日才痊愈。

    连冬祭夜宴在陛下和百官面前露脸表演的机会都错失了。

    前一日,陶昭南在将把泻药交给裘霁春的时候犹豫了。

    一是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裘霁春不会供出自己,二来,她也生了恻隐之心。

    她本以为自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可她忽地发现自己错了,一想到此事若闹大,只惩戒她一人事小。一旦追查,势必会牵连无辜的裘霁春与卓泽兰。

    裘霁春与她交情虽不深,但她对自己到底没有恶意。

    而对卓泽兰更是不公,他不仅帮自己炼制绞肠散的解药,还医者仁心出言劝解她宽慰己身。更是信任她,不问用处就将泻药给了自己。

    她终究心怀不忍。

    她暗自思忖其他能阻止或是拖延周妙人的方法。

    最后,她想到,周妙人去东宫,一定是要掩人耳目。如此,就不能往百蕴阁的正门出,而只能往百蕴阁的后门走。

    而食苑宫给各宫送早膳的时辰是卯正二刻前,她要避开食苑宫的宫人,只能更早出门。

    从百蕴阁到东宫,她不能走大路,只能走常乐殿后头的荒殿附近的小径。

    陶昭南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设了点小陷阱,不会伤她,只会拖延她的动作。

    有些事,陶昭南不得不做。

    但即使要做,她依旧不想牵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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