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箧厚重,盖子与箱体严丝合缝,内里透漏不进一丝光亮。

    藏在箱中的陶昭南眼前一片漆黑,犹如瞽者(盲人),其余感官异常敏感。

    装载箱箧的马车颠簸,忽然停下时,令陶昭南的一颗心也瞬间悬起。

    厚实的箱壁传来模糊的人声,似乎是有人盘查。

    陶昭南生怕自己露馅,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恨不得变成一粒尘埃。

    “这可是皇后娘娘的陪葬,你也敢拦,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护送陪葬的侍卫严声责问。

    玉兰殿走火,宫中上下的注意力多被那场大火转移,且这是皇后的陪嫁,守门侍卫不敢再拦,是以简单查看了两个前头的箱箧便放行。

    车轮在石板上滚动,箱箧内又感受到起伏的震荡,陶昭南浑身紧绷着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后背靠着箱体。

    待到马车停下,有人掀开箱箧的盖子时,眼前突然出现光亮,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箱内空气滞闭,实在不适合人长久待着。

    “陶姑娘,你无事吧。”

    侍卫瞧见她的发丝潮湿地贴在两鬓,眼神亦有些迷离,伸手将她从箱中扶起。

    出了箱子,陶昭南的呼吸显然急促些许,她两颊泛红,头脑依旧昏沉。

    若是时间再耽搁得久一些,她大抵就要因为缺氧而昏厥。

    侍卫扶她站稳,碍于男女大防收回了手,嘱咐她:“姑娘,在下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接下来的路,得姑娘自己走了。”

    他奉命送皇后娘娘的陪葬去皇陵,且要避人耳目不能让人发现箱中藏了人,所以也不可在此处同她延误太久。

    她朝他微微颔首致谢:“有劳。”

    此处位于京郊,回想起上次被骆禅檀逮到带回神暗司的经历,她决意步行至人多的城镇后再买马。

    至于要往何处去,她决意先到吴县将豫贵嫔给她的那处庄子地契给变卖了,再做打算。

    从此处到广阳,可比当初翻越山头到那小山村要路途艰辛得多。

    只是陶昭南并未料到,自己会在路上遇到一个人。

    “姑娘,你无事吧。”

    荒郊野岭,陶昭南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地坐在树下歇息。

    倏地,一声清朗的声线穿入她的耳朵。

    她抬起头来,瞧见那张只随意瞥过几眼的俊朗面容倏地凑近在眼前,她神情微愣。

    而明济舟却一眼认出了她是那日同六殿下候在乾阳殿外的姑娘。

    后来他打听过,知晓她就是那位被前太子“金屋藏娇”的宫女。

    也知道了,她就是救了自己小妹一命的陶昭南。

    “陶姑娘,你如何会在此处。”他眼中透出讶然神色,询问语气仍十分客气温柔。

    意外于明济舟不仅记得自己,还知晓自己的身份,陶昭南下意识地蹙起眉头。

    被人认出,岂不是暴露了她还活着的事实。

    “明大人。”她从地上起身,眼神在他脸上逡巡。

    曾听明露盈常常提起她的这位兄长,言语间虽有埋怨,但也流露出对兄长的倚靠信任。

    他当是个好人吧,陶昭南安慰自己。

    犹豫后缓慢开口,她的语气中包含着恳求:“明大人,可否请您权当从未见过我。”

    陶昭南视线凝在他的脸上,察觉到他的犹疑,接着说道:“我并非犯罪潜逃,不过是想离开京中,避免纷争。”

    这话,是为了排除他的疑虑。

    为让对方点头答应,陶昭南还故意提及明露盈:“清水镇一事,我也算对明姑娘有恩,就当是还个人情,还请大人应允。”

    她心知当时自己不过是被骆禅檀当做挡箭牌,对明露盈根本谈不上什么恩情。

    若非情况特殊,她不会提及此事。

    眼前之人眼神直直盯着自己,眼中有焦急亦有央求之意。

    明济舟轻声叹息,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

    陶昭南跟一只茫然的兔子一般,眨眼看向他手中靛青色的手帕,眼露不解。

    “姑娘先擦擦脸吧。”他未答复自己,陶昭南没有伸手去接手帕。

    这是在拒绝吗。

    她抬眼将视线从手帕移向他的双目,双唇噏动,又要说些什么。

    明济舟忽而无奈地轻笑摇头,拿着手帕的手一动不动悬在半空。

    “我答应你,且先擦擦吧。”他复而轻轻抬起手,将帕子递得离她更近了些。

    不仅是因为明露盈,也因为他先前查探过消息,她的确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了解事情头尾,她反而更像是受害者。

    只因为容貌与公主相似,就被人当成一枚棋子。

    陶昭南五指蜷缩,最终伸手捏着手帕的一角接过了帕子,避开了他的手指。

    “多谢明大人。”客套疏离,比他更甚。

    手帕贴近脸,就闻到上头有淡淡的艾草和乌木香。

    陶昭南轻轻拿帕子擦了两下,把手帕捏在手心里,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用了他的帕子,本是该归还给他的。但帕子脏了,又该洗了再还。

    可他们之间,今日一别,当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手帕乃是贴身之物,不还也不合适,陶昭南一时后悔刚刚没多想就接过了帕子。

    她捏着帕子,眉头不展。

    非礼勿视,明济舟没有一直盯着她看,余光扫见她的纠结神色,心中却有些想笑。

    先前姑母一封家书寄回家中,信中有几句笔墨提及这位陶姑娘,说她心思聪慧,胸中当有城府。若往后有所交集,需保持距离,不宜与其太过亲近,推心置腹。

    然而如今一见,明济舟却觉得她本人并不和姑母信中所写的一般。

    他是大鸿胪丞,常年与外族唇枪舌剑,据理力争,自是能看得出一人本性好坏,是否有所隐瞒遮掩。

    方才,他自然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迫求意味。

    到底是请求,没有威胁之意。

    看得出,陶昭南不是心机深沉之人,虽有些小聪明,性情却不坏。

    于是,明济舟主动开口道。

    “陶姑娘可有明确的去处,姑娘一人跋山涉水不便,在下可送姑娘一程。”

    “若陶姑娘无处可去,也可同在下一同回扬州。”

    “只是,回扬州之前,在下还得先前往漓州一趟。”

    广阳侯攻破岑周,与岑周当还有些事未完全谈妥,明济舟该是去谈判的。

    陶昭南没有立即答应,但她也知道,靠着自己徒步走到广阳,一路上还不知是否有被骆禅檀追上的风险和其他危险。

    若能与明济舟同行,安全自不必说。她只需装成明济舟的侍女或随从,便可隐秘踪迹。

    她悄悄抬眼看向明济舟,试探他到底是出自真心,还只是客套。

    这一眼正好被明济舟捕捉到,他朝她回以一个微笑,诚挚不似虚情假意。

    明济舟最后是要回扬州的,而她也要去往吴县。

    扬州与吴县邻近,和他并行,是最便捷的法子。

    只是,她向来不喜给旁人添麻烦,何况她与明济舟本身并无交情。

    明济舟又说:“舍妹年节时归家还曾念叨姑娘,若姑娘能去探望她一眼,想来她也会十分开心。”

    权衡之下,陶昭南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与岑周谈和,诸项约定已经定下,只要前去走个过场即可。

    所以,京中没有让已经上了年纪的大鸿胪一同前往漓州,而是只派了明济舟和另几个属官。

    明济舟身边的都是他的亲信,陶昭南同他上了马车,二人之间隔着可再坐一人的距离。

    陶昭南不善与生人交往,坐上马车后就一言不发。

    明济舟瞄了她一眼,陶昭南浑身跟长了刺的刺猬似的,拘谨局促。

    他从茶壶中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姑娘,饮杯茶吧。”

    陶昭南回头去看他,缓慢伸手接过杯子,依旧是谨慎地避开了他握着杯子的手。

    “谢谢明大人。”

    “姑娘还是不要唤在下明大人了。”

    在朝中,常有人称他明大人。

    但陶昭南并非他的同僚下属,这样唤他,显得有些奇怪。

    陶昭南双手捧着杯子,静默不答。

    不叫明大人,以她的身份,又该唤他什么呢。

    总不该直接喊他名字吧。

    “姑娘是露盈之友,不如同露盈一般唤我一声大哥。”

    “那我唤您一声明公子吧。”

    那声大哥,陶昭南实在是喊不出来。

    明济舟见她为难,也不强求,愣了一瞬便说:“如此也好。”

    马车内又归于寂静。

    陶昭南将杯中茶水饮尽,一直握在手中。明济舟见了,正想开口问她是否要再添些茶水时,陶昭南忽然出声。

    “明公子,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帮我呢。”

    人与人之间,总是有所求。

    骆禅檀利用她对付骆安城,骆安城也反过来利用她报复骆禅檀。就连骆帝,也是为了牵制骆禅檀,才将她留在宫中。

    明济舟纵然心善,也可施舍些银钱或是分辆马匹与她。

    实在是没有必要带上她这个累赘,还是个随时都可能招来灾祸的火药。

    “陶姑娘常这样直白问人目的么。”明济舟脸上没有被冒犯的不悦,轻声反问。

    她抿了抿唇,反应已经给了明济舟答案。

    “姑娘若是疑心,任何时候都可离开。”

    明济舟猜,她是担心自己给京中通风报信。

    陶昭南摇头:“我没有疑心公子,无论我是否与公子同行,只要公子将见到我的消息传回京中,神暗司自有法子找到我。”

    这话让明济舟深思,思索出她是假死出逃,明济舟更意外了。

    “我只是在想,公子这般好心,难道不怕我别有居心吗。”

    明济舟失笑,拿手遮住了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抱歉地说:“失礼了。”

    他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浅笑看向陶昭南。

    “别有居心之人可不会将自己的目的宣之于口。”

    “姑娘真是有趣。”

    陶昭南觉得出乎意料的是,明济舟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像是明露盈口中的刻板严肃的兄长。

    她所看见的明济舟,温和有礼,还有些幽默风趣。

    “我帮姑娘,姑娘可理解为是我的善心,不忍看一名女子独自跋涉。”

    “而我愿意与姑娘同行,当然有露盈的原因在。”

    “知恩图报,怎能只是口头上的一两句话呢。”

    明济舟十分坦荡,身上展现出来的是世家公子的礼数周全和君子之姿。

    陶昭南得到了答案,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出神。

    她的确别有居心,待她抵达扬州,便与他分道扬镳,不为他招惹一丝麻烦。

    但愿她的别有用心,能让她这回心愿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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