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号,凌晨三点。

    不安宁的逼仄,零碎的哭喊和遥远的怒吼。

    许然被久违的噩梦叨扰,明明每次都是相同的内容,却总能让她惊醒时眼眶里不自觉地有了泪水。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半掩的窗帘能隐约窥见清冷的月色。

    许然原来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噩梦侵扰的最为频繁,甚至影响到了正常生活,她曾无奈之下看过心理医生。

    漫长的问卷调查和不厌其烦的聊天里,精神医生得出结论。

    “许小姐,我们初步认定您患有c-ptsd。”

    严重的表情加上复杂的名词让许然有种冷静的惊恐。

    “我不想死。”她只是在冰冷的诊室里微笑着重复着这一句话。

    很奇怪也很荒谬,她心里明明很痛苦,但也抗拒着死亡。

    死亡意味着解脱,也意味着抛弃与错过,许然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理由不得不活下去。

    医生叮嘱她定期复查,可工作没那么忙了以后,噩梦就也没那样频繁的造访,许然也就没再去过医院。

    许然知道自己的病根,无非就是原生家庭的创伤和缺乏持续健康的关爱之类的原因,她甚至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周围的环境算不上好,她却也能在贫瘠的爱意里能慢慢长成一个还不错的人。

    她画画很厉害,笑起来很好看,人也很温柔,虽然骨子里有点自恋但无伤大雅。

    这是许然对自己客观的评价。

    只是后来,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事业被毁于一旦;奶奶在医院疯癫得不省人事时,她也曾想过一走了之。

    但也只有一瞬间。

    夜色凉薄,许然蜷缩在床的一角仍记忆发散,反复在脑海里观摩着那些陈旧溃烂的伤口。

    生理性的恶心让她停止了思考。

    “咚。”黑暗里突然一亮的手机屏幕像是黯淡的流星,许然本能的看了一眼手机。

    “我已经起来了,现在在做红豆糊,你待会过来的时候就能吃到了。”慕也不知道对方已经醒了,发了条消息想着能让对方起来的时候有点动力。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情绪化地动物,前一秒因为噩梦还在黯然伤神,下一秒却又因为一碗热乎乎的红豆糊抱着手机会心一笑。

    明明眼角还有没拭去的泪。

    “醒都醒了,干脆现在就去找他。”许然下了床,准备去浴室洗漱,冰凉的自来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她终于从梦魇里彻底地清醒了。

    既然是回淮海市去看的第一场海边日出,还有热乎的红豆糊当点心,她还是得有些仪式感的,许然在衣柜里挑选了半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件滚着荷叶边的克兰因蓝吊带长裙。

    印象里是大二和顾微言一起去逛街时买的,当时许然只是拿起来看了一眼,还没等许然放下,顾微言便发话。

    “来都来了,试试。”顾微言见许然难得看中了件吊带裙,便怂恿她试一试。

    “我不怎么爱穿吊带裙。”

    “我都没见你穿过,而且这件真的很适合你,试试嘛。”

    许然拗不过顾微言,只得拿着裙子往试衣间走去,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能给我一件开衫吗。”

    “这件吊带可以直接穿的。”店员向许然解释道。

    但在一旁的顾微言却直接拿起了衣架上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道:“你说得对,搭件开衫更好看。”

    店员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随她们去了。

    顾微言见许然冲她笑了,心里有些难过,她知道许然为什么突然想要一件外套,因为许然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平时穿长一点的短袖就能盖住,但穿无袖的连衣裙,便一览无余了。

    她不知道许然疤痕的来头,只知道对方不愿意过多的暴露这道疤痕。

    这套衣服颜色很衬许然的肤色,大小也很合适,许然一从试衣间出来,店员便开始卖力夸赞着。

    “这套衣服真的很适合您,今天店里做活动,衣服能打九五折,您拿下这一套只要980。”

    许然听到价格,心里倒抽了口冷气,笑着摇摇头道:“我再考虑一下。”

    “买单吧。”顾微言示意店员开单。

    “就当生日礼物了。”还没等许然开口拒绝,顾微言便抢先道。

    “许然,夏天回家的时候穿吧,你不是说你的故乡有大海吗?”

    “你穿上它去看海,一定很美。”

    可因为种种原因,这么多年来,许然一次都没穿过这套裙装。

    许然看着被规准地叠好的裙子在衣柜的拐角安静的闲置着,一把把这件裙子抱起来道:“该去看海了。”

    她换好了裙子,对着镜子粲然一笑,目光还是不自觉地看向那道疤痕。

    这道疤痕是许秋雷一次酒后发疯的时候用水果刀划到的,当时的她哭得很大声,许秋雷嫌她太吵,便把她随手关进一个橱柜,上了锁。

    橱柜有个小洞勉强能透过些空气,但还是逼仄得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她听着橱柜外舒意的尖叫和许秋雷肮脏的谩骂,用尽全力想要推开这份狭窄的黑暗。

    但她怎么也推不开。

    自此,许然便有了幽闭恐惧症,而那道留着血的伤口则因为不及时处理,变成了条扭曲的疤痕。

    她曾无数次对这条疤痕避之不及,小时候洗澡的时候甚至很用力的那肥皂洗过了一遍又一遍,夏天的短袖长度也一定要盖过这条疤痕才行。

    后来时间长了,她慢慢地与这道伤痕的存在和解,但还是会在看到的时候心头一震。

    许然抚摸着这道凹凸不平的印记,像是走过一条崎岖的小道。

    “就这样穿出去,不用遮掩。”许然又对这镜子冲自己笑了笑,像是给自己打气。

    只是,许然好不容易迈着自信的步伐推开了门,却被四月的清凉给打败了。

    “还是穿件外套吧,海边风大。”她讪讪地回屋穿起了米白色开衫。

    好不容披了外套打算推门而去,许然又想到了些什么,跑到自己房间,背上了一个黑色的琴盒。

    琴盒里是一把原木色吉他,是许然高考后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许然敲开慕也的家门时已经是凌晨四点,慕也开了门,看着许然背了把吉他,好笑道:“今天是打算做追逐日出的摇滚少女吗?”

    “是的,你是本摇滚少女的第一个忠实粉丝。”许然佯装冷酷的口吻说道,顺手关上了门。

    慕也的屋里有股甜香,浪子在自己的小沙发里半睡不醒地眯着眼,许然放下吉他,靠在了松软的沙发上。

    慕也把刚烤好的牛奶吐司切成片放在了瓷盘上端了过来,又给许然倒了杯红茶,自己坐到了许然旁边的沙发上。

    “这是刚出炉的吐司,你先吃点垫垫肚子,红豆糊在锅里焖着,还要一会。”

    温热的吐司入口即化,配上回甘的红茶正好。

    “今天怎么带吉他过来了?”

    “弹唱和日出更配哦~”许然开玩笑般逗着慕也。

    慕也和她大眼瞪小眼。

    许然高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个执念,像趁着业余的时候学一门乐器,高考毕业的时候在二手网站上淘到了这把成色和状态都还不错的吉他,硬是学会了简单的弹唱。

    等她学会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执念的初衷是为了和慕也有一个合奏的机会。

    可慕也却和她不告而别。

    许然看了眼墙角的吉他,心里颇为遗憾,明明好不容易又遇上了这人,对方却早就不弹钢琴了。

    真是一身才华无处施展,许然在心里头为自己感叹。

    但转念一想,许然隐约记得自己刚回淮海市的时候曾经在夜里听到过钢琴的声音,有些期待地问道:“慕也,你现在闲的时候还会弹钢琴吗?”

    慕也高中的时候就拿过很多国际赛事的奖项,放假也三天两头的泡在自家顶楼的琴房里练习,许然自认为没点天赋和热爱是很难走到那一步的。

    坚持了那么久的事情,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得那样彻底?

    慕也没料到许然突然问起这个,有些为难道:“偶尔还练,但水平大不如前。”

    许然只是安慰道:“没事,要是我那么久不画画了,画室的老师也会吐槽我小学生水平的。”

    “慕也,你当初放弃钢琴是不是你爸妈逼你继承家业?”许然其实私下里想过慕也不弹钢琴的理由,想来想去总觉得是这个原因才让慕也放弃钢琴的专业之路的。

    慕也顿了顿,憾然一笑:“他们很好,不会逼我干什么的,只是我选择了别的路。”

    与其说是选择,还不如说是无路可走,只是命运柳暗花明,才让他磕磕盼盼地走到了今天的繁华。

    经历过落魄的人,再入名利场,蓦然回首,只觉得当年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慕也怀念过高中时的欢喜与青春,也厌恶自己当年的浮躁与气盛。

    别人的家事许然不好多追究,只是问道:“你家现在还有钢琴吗?我想听你弹一曲。”

    “你先让我练练,不然我不好意思献丑。”慕也抿了口红茶,笑着说道。

    许然向来不强人所难,没继续追问,只是颇为自得地说:“等会在海边,我可要大展身手。”

    “好,期待摇滚少女的大作。”慕也十分捧场。

    厨房响起铃声,红豆糊终于是煲好了,慕也掀开锅盖,洒了一把桂花碎,给许然盛了一小碗,剩下的则盛到了保温桶里。

    “先尝尝怎么样?”

    许然拿着白瓷勺挑了一勺,吹了吹便入了口,红豆糊浓稠绵密,桂花碎馥郁清香,一口下去,整个人都暖乎了起来。

    “可以呀,你现在真的挺厉害的,什么都做得很好吃。”

    “喜欢吃就好。”

    “走吧,我们该出发了。”慕也看了眼时间,提起保温桶,又从桌底下拿出一个纸袋,纸袋里有一捧明艳的粉色玫瑰。

    许然看到鲜花,心跳漏了几拍。

    “他不会今天就要告白吧?”

    “如果是惊喜的话现在不应该这么明显的呀?”

    “不过他要是真告白了,我就假装没看见这一幕。”

    许然一个人在原地浮想联翩。

    慕也注意到许然看花的视线,以为是许然喜欢这花,便笑着说:“这是我昨天定的玫瑰,花店老板说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苏醒’。”

    许然没想带对方直接单枪直入,生怕慕也下一秒就要告白,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慕也以为对方也觉得这花的名字好听,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眼光道:“我也觉得,苏醒这个名字很适合看日出。”

    慕也就这么提着花和保温桶走了。

    许然站在原地愕然。

    “这就没了?”

    “感情是自己想多了?”

    她灰溜溜地背着吉他跟了上去,只觉得自己是个戏多的小丑。

    慕也没察觉到许然落空的期待,只是快活地往车库走。

    淮海市的金滩是最适合观赏日出的海滩,慕也从家开车到金滩约莫二十分钟,两人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四点五十。

    许然看了眼时间道:“我们得动作快点了。”

    慕也点了点头,赶紧从后备箱拿出微单背在身上,一手保温桶一手鲜花地跟着许然快步前进。

    两人刚走到沙滩,灰蓝的云翳恰好被金红的朝阳渲染。

    慕也放下手中的打包小包,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用牛皮纸和缎带包扎好的玫瑰捧起,双手递向许然。

    “很庆幸,和你一同于日出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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