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生&宋明月

    科举状元&宰相千金

    入眼,满目的红色。

    红烛跳跃,红墙张扬,红灯笼显目。

    以及眼前,一袭红裙的她。

    她很适合红色,白皙娇嫩的皮肤被这艳丽的红色衬得明艳大气,金闪闪的饰品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晃动,连着他的心,也随之颤动着。

    四周宾客临门,众多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每个人的面上都笑意盈盈,不时有人经过他们身边,笑着祝贺恭喜。

    “阿生,可以啊,男才女貌,你们真是登对!”

    一波又一波的祝福声充斥他的脑海。

    他的头有些发昏,甩了甩头,转头便看见了站在他身边的宋明月,眉目如画,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美得让他一时失了神。

    “夫君,你怎么了?可是乏了?”

    哦,今天是他江潮生的婚礼。

    想到这,他原本略带茫然的双眸愈发清明,一股喜悦冲上眉梢,唇间扬起一丝弧度。

    是啊,今天可是他的大喜之日呢。

    身边的好友端来酒杯,好友的脸上已有些醉意,步伐踉跄地向他走来。

    “阿生!今天是你的喜日!必须跟我不醉不归!”

    好友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嗓音,他与宋明月相视一笑,明月从桌上递给他一杯酒,叮嘱道:“梁峰与你是好兄弟,今天是我们的喜日,可不能让他扫了兴,快去吧,我有些倦了,去房里休息一会。”

    他点点头,接过酒杯,目送着明月离开,便往好友走去。

    深夜,宾客散去,一屋子的喜悦之气却还仿佛萦绕在房梁上。

    “梁峰,你喝了多少啊,醉成这样了都。能站稳吗?”

    他眼疾手快一把扶起即将要摔的梁峰,无奈极了。

    他的这位好兄弟,极爱酒,可酒量却也就丁点大。

    “没……没多少!阿生啊,你和她要好好……的!你也……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江,潮,生,我梁峰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梁峰红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堆,手到处乱晃,江潮生一边扶着他往客房走,一边还要回应他:“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自己酒量还不清楚吗?还喝这么多,真是。”

    梁峰微微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好一阵子没说话,等江潮生把他拉进客房了,他才突然凑近江潮生,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江潮生皱了皱眉头。

    “你干吗?”

    “阿生啊,当今的政场混乱啊……,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我……是绝对支持。但是千万……”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休息吧”

    江潮生打断他的话,如今社会动荡不定,在背后议论,被有心人听到,是要掉脑袋的。

    “阿生……你一定……要幸福啊…”

    梁峰没再说话,一头倒在客房的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江潮生身上一轻,呼吸都顺畅许多,他插着腰,扶额叹息,将被子给好友盖上,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从心底浮上一种莫名的空虚感。

    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咽喉,窒息感从头到脚包围了他。

    他要马上去见他的新娘子。

    从来没这么迫切过,像是曾经失去过她一样,仿佛不赶快去见她,她下一秒就会像浮云一般消失不见。

    就这样想着,脚步越来越快,近乎匆忙,一下子没看见脚下的碎石,忽得摔了个狗啃泥。

    “哎呦——”

    江潮生惊呼一声,这一跤摔得狼狈,可一丝疼痛都没有感受到。

    他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小跑起来,距离新房的门越来越近,他已经看到了贴在门板上明月亲手写的红艳艳的“喜”字。

    “吱——”

    他打开房门,急急地踏进屋内。

    听到响声,原本背对着他的明月停下梳发的动作,回头一望,见是他,嫣然一笑,放下木梳起身向他走来。

    她衣裙上的饰品随着起身的动作叮叮作响。

    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夫君?怎么这样着急?”

    他听到她一如往常的绵言细语,心里的一块石头终是落了地,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张开双臂——

    他想跟她诉说对她的爱。

    他想告诉她,今天他有多高兴,脸都有些笑僵了。

    他也想告诉她,他刚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他有多窒息。

    他都想告诉她。

    “夫君?”

    “轰——”

    天空传来一声巨响,惊雷霹雳,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墨色的天空,寂静的屋内,闪过一丝白光。

    江潮生猛得惊醒,他瞳孔缩小,眼睛睁得老大,愣了一会,他才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还有残留的笑意。

    美梦终将消失不见,梦中人也已归鹤西去。

    江潮生叹息一声,抹了抹眼角的泪星,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多少次,梦到她了。

    爱妻,你也很想我吧?

    我也,好想你啊。

    可我早就,不是那个你所钟爱的那个翩翩少年郎了。

    你会失意吗?

    会的吧。

    江潮生掀开被子,手撑着床,坐在床边,他瞥见床边的烛台,火苗早被风吹熄,他伸手,烛台冰凉,烛体也只剩短短一截,烛泪凝固挤在一堆,丑陋不堪。

    看着这烛,江潮生沉默片刻,嗤笑一声,

    不知是笑谁。

    刺骨的冷风从破窗中进入屋内,昨日才用黄纸糊上的窟窿又破了个大洞。

    薄被根本抵不住入侵的凉意,他重新躺下,徒劳地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他没有理会那被风吹得张牙舞爪般的黄纸,想着明天再多糊几张就是。

    耳边是呼呼的冷风,肆意地在屋内耀武扬威地吹着。

    他翻了个身,蜷伏着闭上了眼。

    他终是不舍的。

    即使在梦里,他也想要再听听她的声音,再看看她的容貌。

    再听一声,她喊自己“夫君”时的样子。

    唉…

    当入骨的思念充斥了他的脑海,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又气又烦,气自己无能,连在梦里与她相见都做不到。

    无奈至极。

    就这样,他闭着眼,等到了清晨的第一声鸡鸣。

    天亮了,太阳升起了,又是新的一天。

    没有她的一天。

    江潮生掀开被子,起身,穿鞋,站起来的时候一阵眩晕,险些摔倒,许是昨夜后半夜压根没睡的原因,他连忙扶着桌角,不小心打翻了那个烛台。

    江潮生闭上眼,定了定神,才睁眼开始熟练地叠被子。

    这被子其实就是一块布里塞了一堆烂棉花制成的,上面还打了几个针脚凌乱的补丁。

    他照着她教的样子整齐的叠好。拿上搁在床边的棍子,走到屋外。

    雨早就停了,刺目的白光使他闭了闭眼,适应了好一会,他才得以看看四周。

    雨后空气清新,只是地上稀泥一片,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倒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

    江潮生一边想着,一边进屋拿起昨日烙好的高粱饼。发黄的饼面早已凉透,他拍了拍饼面上落下的细灰,张口作势咬下。

    高粱,在富贵人家是给牲畜的吃食,甚至因为没有一丝营养成分,而被嫌弃,有些富人家都不会用高粱来当饲料。

    江潮生皱了皱眉,这饼又凉又硬,他的牙齿根本咬不动。他嘴里早就不剩几颗好牙,吃起来格外费力。

    口中的饼没有任何味道。还很噎人。

    他突然很想吃宋明月做的梅干菜扣肉饼。

    ……

    “爱妻,你在做什么呢,这么香。我在家门口就闻到了呢!”

    “当然是你的最爱啦!来,偷偷给你尝一个,可别让儿子看见了。小心烫…”

    停!

    只是一瞬地想法,他毫不留情的压了下去。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不要去想,他会受不了的。

    当如潮水般的回忆不顾一切地向他涌来。

    他也许会溺死其中。

    再也不愿意醒来。

    他不能这样。

    爱妻不在了,他还有一个远在边塞保疆卫国的儿子呢。

    不能让儿子回家发现家里没有一个人活着了。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儿子比他争气,他年轻时在政场上仕途不如意,可他儿子年纪轻轻就能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他时常安慰自己,明月的遗愿他都完成地好好的,一是要好好照顾儿子,二是要好好照顾他自己。

    他想起这些高兴事,眼底间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握紧手中的水杯,勉强咽下最后一口饼,颤颤巍巍地将杯里有些浑浊的水一饮而尽。

    今天,出去走走吧。

    “夫君,今天是个好天气呢,好天气是上天的恩赐,可不能浪费了。”

    她说过的话。

    他全都记得。

    小屋外,是一片苍翠的林子,林子里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地散发出大自然的原始香气。

    他关了门,用一块木板用力地插进门闩,就当是锁好了。

    这个“锁”虽然看上去,只要是个人都能打开的样子,但江潮生毫不在意,转头就走。

    得穷成什么样才会去偷他的东西。

    那屋子里最值钱的,就是回忆,而那些回忆全在他自己的脑子里,谁也偷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林子里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声音还是一男一女。

    “都怪你!我的鞋子都湿了。非要带我来看什么桃花。这都4月份了,哪来的桃花嘛!”

    一道娇嗔响起。

    江潮生没有理会,而是继续撑着拐杖漫无目的走着。

    “老伯伯!”一道清亮的少年音从背后传来。

    是喊他吗?

    老伯伯?

    明明才40出头的年纪,就被人喊老伯伯了啊。自己得老成什么样了。

    江潮生自嘲笑笑,停下了脚步。

    少年从背后跑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少年眼睛明亮,肤色白净,说话时唇角会上扬,看起来就是小姑娘喜欢的类型。

    “老伯伯,您知道这附近的那片桃花林在哪个方向吗?我们有些迷路了。”

    桃花林?

    桃花林。

    他都快忘记那个犹如人间仙境的地方了。埋在记忆深处的回忆袭来,他指了指西边的方向,没再多说话,便抬脚离开。

    耳后传来少年的道谢声。

    他只是摆摆手,没有理会。

    走了几步路,他有些累了。

    也不嫌脏,席地而坐,在这片林子里,他大脑一片空白,靠着树望着远处发着呆。

    这片土地,是他们的故乡。

    他们结婚时,旁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说的是“金玉良缘”

    也对,年仅26岁的未来前景一片光明的科举状元娶了这片土地上最有钱有权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是外人听了,都要称赞是“上天安排的姻缘。”

    可旁人又怎么知道。

    江潮生与宋明月青梅竹马,年少时他陪她玩闹人间,她陪他灯下读书。

    而那片桃花林,则是他们定情之处。

    他们的定情信物就是那枝开的最盛的桃花。

    桃花林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天地都被装饰成粉色。

    眼前人的脸庞也似那桃花一般,白里透着粉红。

    “江潮生,我等你考取状元就回来娶我啊。”

    “明月,我一定让你穿上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

    “好。”

    终于,在江潮生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榜首,狂喜之余心里的唯一念头不是如何讨皇帝开心为自己谋个好官职,不是得意洋洋得游街炫耀。

    而是马上回故乡,他要去见她,然后把她娶回家。

    那场婚礼很盛大,凡是路过的人,只要给了祝福就能被邀请入席,甚至这对新人的婚礼上收到了来自皇上的赐礼——一支镶着红宝石祥凤金钗。

    皇家的祝福,至高无上,荣幸之至。

    江潮生接过赐礼,当场就给宋明月戴在她那乌黑发亮的青丝上。

    全场的目光都只聚集在他们身上,全场都只为他们的幸福欢呼。

    那天,就像是一个美丽易碎梦。

    江潮生觉得自己所有的运气都花在了遇见宋明月和考上状元这两件事上。

    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他没好过一天。

    当朝流行变法,以江潮生为首的革新派和以梁峰为首的守旧派针锋相对,明争暗斗。

    昔日的好友变为如今的政敌。

    他们在大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让谁。

    江潮生甚至觉得有一瞬间,他看到了梁峰眼里的隐隐杀意。

    他心力交瘁,却也不能放弃。

    他想念以前和梁峰逍遥自在游山水日子,

    但他更想让这个摇摇欲坠的朝代重新回到从前的盛状。

    变法改革,富国强兵,必不可少。

    他目光长远,头脑精明,一眼就能看出来当今朝廷的弊端。

    他直言不讳,勇于直谏,深受皇上信任。

    就在皇上将变法的大权即将交到他的手里时。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征兆地砸向他。

    宋明月在故乡重病不起。

    他前一秒还在朝廷上和皇上讨论如何实施变法,还在咄咄逼人的反驳梁峰的守旧观。

    下一秒收到信的那一瞬间就冲了出去,快马加鞭,赶了一天一夜就从京城回到了故乡。

    他发丝凌乱,衣冠不整,面上都浮着薄薄的尘土。

    他还记得那天故乡下了很大的雨,他被淋得浑身湿透,电闪雷鸣间,他跪在床前,握着宋明月冰凉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衣服都湿了?快去换一套干净的。可别着凉了。”

    她声音虚弱,透着丝丝关切。

    他痛苦地摇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嘴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脸上的泪水,雨水,尘土混在一起,脏乱不堪。

    “夫君,你别哭呀。”

    “夫君,你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安儿,长大了让他去实现自己的志向,可别让他学你啊,天天就知道读书。”

    “夫君,我好舍不得你啊。我怕我不在了,没人爱你了怎么办?”

    “夫君…你要好好地。我会在天上,保佑你平平安安。所以…你让我自私一点好不好,你不许忘了我,不许去给别人凤冠霞帔,不许别人喊你夫君。”

    “江潮生啊,我的夫君,你要记得啊,我宋明月好…爱你呢。”

    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江潮生失去了他此生的挚爱——宋明月。

    不论他怎么嘶吼,怎么拼了命地去捂宋明月的手,她的手再也没有了温度。

    他想死了。

    想跟她一起去死。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瞬间,他们的孩子挣脱侍女的束缚,向他跑过来。

    他双眼通红,迷离恍惚间,他听见了儿子的声音:“父亲!你终于回来了,母亲,母亲她到底怎么了!父亲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让母亲好起来的对不对?”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力感包围了全身。

    宋明月的父母悲痛欲绝,强烈要求将女儿的尸体带回祖墓。

    江潮生没有拒绝。

    毕竟,这里不是她真正的故乡。

    他没守好她。

    他把她弄丢了。

    8岁的江宋安牵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们把母亲装进大黑箱子里。

    江宋安也明白,无论他怎么反抗,怎么闹都没用了。

    他抬头问江潮生:“父亲,我是不是没母亲了。”

    江潮生嗓音沙哑,一夜之间胡子拉碴,眉眼乌青:“嗯。”

    安儿,你没有母亲了。

    宋明月走后,两周后,他把江宋安也带到了京城。

    江潮生没想到,他才在故乡待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梁峰的势力就迅速席卷了朝廷大半。

    一瞬间,风言风语流入皇帝耳里,皇帝对江潮生的直谏越来越不满意,觉得他是在以下犯上。

    守旧派势力强大,他孤立无援。

    革新派的好友们,有些离奇死亡,有些早就逃之夭夭,有些忙着讨好梁峰来换取自己的一条小命。

    只有他到处在民间宣传改革的益处,不分昼夜地去查资料史书,试着说服皇上。

    可得来的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以及一封又一封被无情退回的文书。

    就连皇帝,都偏向于梁峰。

    当他累得手都抬不起来,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儿子在家门口被人指着鼻子骂“你父亲是个傻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一刻,他真的累了,这天下,从来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那天,皇帝一纸诏书,将他贬入南荒一地,让他在县里当个芝麻小官。

    江潮生想都没想就收下了诏书。

    那年,江宋安15岁,一意孤行地参了军。

    他看着儿子的背影,才发觉时间竟过得如此快。

    明明好像昨天才只到他腰腹的安儿,怎么今天就能带兵打仗了呢?

    他感慨万千,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辞官。

    他有点想故乡了。

    他想她了。

    临行前,他在梁峰的屋外站了许久,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屋里响起梁峰熟悉的腔调。

    “阿生。走之前,陪我聊聊天喝喝酒吧。”梁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

    他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他是一个无官无职的人,而梁峰有命令他的权力。

    除了那个称呼,他一切都觉得陌生。

    他面无表情地进了屋,面无表情地看着梁峰给他倒酒,面无表情地喝下。

    梁峰没说话,话到嘴边的安慰他自己都嫌虚伪。

    梁峰沉默着,只是给他倒酒,江潮生喝下。

    他倒。

    他喝。

    这是他们认识的20年里,他们吃过的最沉默的一顿饭。也是他们距离彼此,最遥远的一次。

    一壶酒很快就空了。

    梁峰长叹一声:“你可以走了。”

    江潮生点点头起身行礼:“谢大人款待。”

    他起身离开,关上门。

    “砰——”

    他听见了酒杯砸在地上的碎裂声。

    长途跋涉,他终于回到了故乡。为了生计,他不得已卖掉了之前的大房子。

    在郊外买下了一间只有一室的小破屋。

    提前开始了养老生活。

    ……

    天色愈来愈阴沉,太阳也被厚重的乌云遮住。空气开始变得闷湿。

    又要下雨了。

    江潮生停止了绵长的回忆。

    他吃力地起身,拐杖跟地面摩擦,发出闷响。

    要赶紧回家。

    随着时间流逝,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淋一场雨,得一场风寒,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得好好活,他还有个儿子呢。

    一想到儿子,他的内心就充满了希望,像是他暗淡无光的日子里唯一的灼灼微光。

    走到屋门口,他才发现门上,夹着一枝桃花。

    他心里一动。

    是明月吗?

    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江潮生就被自己逗笑了。

    江潮生啊江潮生,怎么可能是明月呢?

    你真是魔怔了。

    应该是刚刚那少年留下的。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这就是他家的,也不难猜。毕竟这一片郊区,荒郊野岭的只有他一户人家。

    他将那桃花小心翼翼地拿下来,黝黑粗糙的手指拂过那看起来脆弱的花瓣。

    清香入鼻,江潮生心里有了一个小想法。

    当初他卖房,唯独留下的就是那个梳妆台。

    那是他给宋明月买的新婚礼物。

    宋明月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那梳妆台上梳她那如瀑的黑发。

    他还给她刻过一把木梳,上好的木材,他亲手刻上了一轮明月和一簇浪花。

    宋明月感动的不行,从此梳发就用那把潮水明月梳——宋明月取的名字。

    现在想想,这不就是他亲手刻下的结局吗?

    天上月只能是天上月。

    月亮会在海间留下倒影。

    惊艳了潮水,装点了大海。

    但海间潮永远留不住天上月。

    他轻轻摩挲着桃枝,如今的他,还剩什么呢?

    报国无门?

    身残志坚?

    穷困潦倒?

    亦是…年老色衰?

    江潮生被自己脑海里奇怪的想法逗笑。

    他垂眸笑笑,握紧了手中的桃枝,向梳妆台走去。

    他向它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记忆中,他向坐在它上的宋明月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当记忆重合的那一刻,他早已泪流满面。

    物是人非,大概是世界上最遗憾的词了吧?

    他恨死了这个词,又不得不承认它的好。

    一个词,就道尽了他与她的现状,省下了千言万语。

    他颤抖着将手中的花放在桌上,抬眸便从镜中看到自己。

    这镜面光洁似新,与周围灰扑扑的场景严重不符。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镜面为何如此净透。

    十年间,日日摩挲,他多希望能再从这镜子里看见她的笑容,看见她梳妆打扮,眼里满是期待地问他:“夫君,好看吗?”

    “好看…”

    沧桑沙哑的声音从他嘴里喃喃地说出,他趴在桌上,手轻抚着桌面,闭上了眼睛。

    梦中,不再是热闹非凡的喜宴,不是两人约会时的情意绵绵,也不是婚后日子的琴瑟和鸣。

    宋明月一身素衣洁白,像块无暇的美玉,面容如初见般娇嫩美好,情态容貌,依稀当年,她就那么站在那,美丽,优雅,眼里尽是那始料未及的爱意。

    他站在她的对立面,像是人间与天堂。

    他伸出手,拼命地向她跑去。

    他期待着,温暖的怀抱。

    可他又崩溃地发现,他碰不到她。他每向她跑一步,她就离他远一步。

    他忽得大哭,难过,委屈,思念,那些极致的情感喷涌而出,如闸门大开,奔腾澎湃难以遏制。

    他快不行了。

    他要碎了。

    碎得七零八落,满地狼藉。

    她静静地看着他,仍在微笑,像是在告诉他:“夫君,我会永远爱你。”

    江潮生征征地看着她柔情似水的双眸,一如往常的澄澈,明亮。

    “带我走吧……爱妻。”

    他又醒了,桌上的水渍似乎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境罢了。

    “梦吗?”

    “可为什么,心那么痛呢?”

    突然,他从镜子里看到了地上的一团纸。

    他瞪大双眼,调整着呼吸掩饰着心痛,颤抖的鼻音依旧出卖了他。

    巨大的悲痛席卷了江潮生。

    ……

    “那个老伯伯真的知道路吗?我看他好像……自己都有点迷路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我刚才觉得他眼熟,现在才想起来。”

    “谁呀?”

    “20年前我们市里出了个科考状元,那年你还没出生呢。我也很小。我听我父亲说这是我们市里的大好事。这位状元得知自己考中后,你猜,他做什么了?”

    “嗯……进宫谋个好官?”

    “不对哦,那位状元第一时间就娶了当时的宰相之女呢!那婚礼现场盛大的呦啧啧,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迎娶他的新娘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位状元在婚后五年后就进了京,当了大官。三年后,宰相之女又患了重疾去世了…”

    “啊…后来呢?”

    “后来,听说他们的儿子参军去了,状元回到了故乡,后来他儿子战死沙场,好像就是在那一年,人们在与这位状元交流的时候,发现他…”

    “你倒是快说!”

    “好好好……发现他精神状态很不好。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东西。一提到他的儿子,他总是会当做他儿子还活着呢。其实他儿子早就死掉了,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岗。而且,还有人,听到他经常一个自言自语一些听不懂的话,就像潮生忆明月之类的。“

    “啊…那他好惨…”

    “是啊。所以,当他发现人们都不跟他讲话了,他就把房子卖了,搬到郊外来住了。”

    “这样啊…那我们把这花给他一枝吧…”

    “我看行。”

    ……

    江潮生捂着嘴巴,眼泪随即夺眶而出,像是崩断了脑中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弦。他缓缓闭上眼,眼眸止不住地颤抖。

    终于

    “啊!啊!啊!啊——”

    江潮生彻底崩溃了。

    他想起来了。

    那张纸上,写着“汝儿江宋安,死于战场,节哀。”

    字字诛心,肝肠寸断。

    死于。

    战场。

    节哀。

    节哀。

    他拿什么节哀啊!

    他要疯了。

    他已经疯了。

    江潮生重重地跪倒在地上,他匍匐往前爬着,拿到了那张纸。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没人管他。

    他昏了过去。

    很久没有再醒来。

    梦里,他站在光里,他抬手,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不再是枯木般沧桑。

    他摸摸自己的脸,诧异自己居然变年轻了。

    哦,这肯定又是梦吧。

    “阿生。”

    “生儿”

    “夫君”

    “父亲”

    他听见有好多人在喊他。

    江潮生疑惑地回头。

    他看见,在光的尽头,有一排的人逆光站着。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他目光一闪,眼里有泪星闪烁,他大笑着,连肩膀都抖动起来。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犹豫,拼尽全力,向着光跑去。

    桌上那枝桃花放得太久,边缘已经有些发黄褪色。

    它快枯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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