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随张清走开三丈远,尸体气味虽不那么浓烈了,可还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就像是凝固了的臭水塘,突然被一颗小石子搅乱。张清停下步伐,转身之际从袖中带出一只锦盒递与包拯,包拯接过打开一看,登时惊得舌桥不下,锦帛包裹下的镯子,质地坚硬,色彩斑斓,光泽温润,纹理细密,一玉多色,竟有羊脂白、天青、翠绿、玄黄、赫红五色。

    “这……”看着包拯那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张清压在心头的火,越发似狂潮般翻腾,他咬着牙,抬起右臂指着站在小丘前,以袖捂鼻,还时不时朝着这边张望的苏泽煜,喝道:“就是这位苏大人,担心我看出掘左堤的弊端,竟妄想将这价值万两的玉镯套在我的手上,叫我昧着良心做事,可若如了他的意,掘左堤泄水,引水至蒙山盆地,则未等积水成湖,两岸千亩良田便毁于一旦了,来年颗粒无收,让老百姓都去喝西北风吗?”骂了这一通,张清的气也出了不少,他转头看向三丈外堆积如丘的尸体,喉中溢出一丝冷笑,“哼,原来这就是他力掘左堤的缘由,一百二十一条人命啊!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国,竟如此欺上瞒下,视人命如蝼蚁,视我朝律法为空文!压了奏报,扰得君心不安,水患不治,搅得民心不稳,这便是大名府尹,堂堂三品大员啊!”

    包拯听张清一股脑说了这么多,竟气得一时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早知道苏泽煜力掘左堤是为了护住右堤的地下工厂,却不曾想他竟为了保守秘密,害了一百二十一条人命,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人家中没有幼子老母翘首盼归?若是那日展护卫没有将王六敲晕,是否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葬身在这小丘之中。

    “来人呐,将那狼心狗肺的大名府尹拿下!”只闻一声怒喝,苏泽煜便在一声声“冤枉”中被钦差卫队拖走。

    那厢展昭领旨北上,这厢公堂已然开审。

    大理寺丞杨士彦端坐堂上,刑部尚书丁谓并京畿提点刑狱司提刑使叶永堂落座左侧旁听。随着惊堂木响起,杨文广被押上堂来。

    对于刑部失火以及周沆遇害一案,杨文广自是拒不认罪,虽说物证佩剑经展昭验看确有纰漏,可杨鸿的证词却是白纸黑字,不容辩驳,可如今杨鸿已死,任凭天波府众人出面辩解,也只是死无对证。

    正当双方僵持之际,只听得“嗖”一声,随即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折成了两截。待屋中众人查看之后,才得见:在杨文广背后不远处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支已经折断了的竹蜻蜓。

    叶永堂接过衙役递上来的竹蜻蜓,与丁谓对视一眼,登时了然,这是鬼面凶神要杀人灭口!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翻了进来,稳稳站在大堂中央,双手抱臂,衣袂飘飘,不是颜卿是谁?

    只听丁谓一声呵斥:“大胆!你是何人?堂堂大理寺也是你可以随便进的吗?”

    颜卿回眸,粲然一笑,应道:“我是何人与你何干?这儿不就是个刑审衙门么,小爷如何来不得?”

    丁谓哪里听得这般话,只气得他直哆嗦,作势就要着衙役将颜卿拿下。

    颜卿不慌不忙地应道:“大人且慢,如若在下动作慢了些,你那堂下嫌犯早已是一具尸体,又当如何定案?更何况,大理寺丞尚未出言为难在下,你不过旁听者尔,就如此盛气凌人,丝毫不将主审官放在眼里。”

    端坐堂上杨士彦见丁谓被说得哑口无言不觉好笑,可念及律法森严,他还是开口说道:“不管阁下是何人,又因何而来,私闯大理寺,扰乱公堂终归是你的不是。”

    颜卿偏头看向杨士彦,随即收起一脸桀骜,拱手抱拳称道:“在下凌泱阁阁主,颜卿。此番前来,并非有意扰乱公堂,实乃受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所托,护送证人杨鸿上堂。”说罢又指着案上折断的竹蜻蜓接着道:“来时,凑巧碰上歹人行凶,欲以此物杀杨御史灭口,至于行凶之人,颜某门下已经追寻而去,想必不多时便可将人押上堂来。”

    堂上几人一听这位阁主带来了证人杨鸿,面面相觑,无不满腹狐疑,这杨鸿,不是已经陈尸堂上了?

    随着惊堂木落下,颜卿口中的杨鸿也被衙役带上堂来。

    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杨鸿娓娓道来。

    “初八那日,老奴奉少爷之命陪同郡主前往杨家祠堂修缮祖谱,途中听闻城东醉仙楼出了命案,我家少爷接了状纸,郡主恐少爷忙于公事,不及回府用饭,便遣老奴回府安排后厨提早备饭,送至防御使司,可还未行至天波府便觉背后一阵闷痛,再醒来之时,老奴已身处颜公子府上,这期间发生了何事,老奴一概不知。”杨鸿说着不忘指了指在立一旁的颜卿。

    杨士彦听闻杨鸿所言,略待思索便转头看向颜卿,问道:“颜阁主,这杨家老仆是如何到了阁下府上的?”

    颜卿笑着将如何救下杨鸿一事言明,而后请示杨士彦将于天波府发现的尸体运上堂来,当仵作在颜卿的示意下揭开了粘在死者脸上的□□时,杨士彦当即一声怒喝:“丁谓!你妄食君禄!身为刑部尚书,不曾细查人证物证便草草结案,构陷国家栋梁。”

    丁谓还欲辩驳,又听杨士彦道:“据天波府杨排风证词,杨文广乃于本月初八戊时出府赶往防御使司,其间并未回府,此证词与假杨鸿证词有所出入,你因何不查?那份上呈圣上的证词以及一干物证,经展护卫推敲,均是漏洞百出,你因何不查?刑部失火,涉案嫌犯死因成谜,你因何不查?”

    杨士彦话音刚落,叶永堂便道:“刑部失火,五死十二伤,而其中一人,乃是死后被人焚尸。仵作初次勘验,验出那人身中奇毒,后本官复验,亦得出死者生前,有毒性蔓延全身,直到再验火场,寻得蛇皮一片,毒蛇一条。”

    叶永堂说着,命人将日前所见过山风带上公堂,他指着那条被衙役死死钳制住的蛇接着说道:“经本官多方查证,此蛇名曰‘过山风’,产于南国,大多存在于江浙、巴蜀一带,性情凶猛、毒性极强。”

    正在探头观察那条过山风的丁谓,冷不防被杨士彦点名,他连忙抬眸,只听那人问道:“这南方的蛇如何便进了你的刑部大牢?”丁谓一时语塞,当日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却不想牵扯出这许多事端,他只得埋头应道:“下官不知。”

    杨士彦正欲发作,忽闻堂外侍卫高呼,原是颜卿阁中总管追凶归来。

    只见薛飏押着一人走进大堂交付给衙役,此人正是先前被展昭杨文广擒获的鬼面凶神,亦或是破获此案的关键。

    两日后,华龙殿中灯火葳蕤,赵祯与一干重臣终是拍定了疏通六塔河的方案,随即下令,由知澶州事李璋、殿中丞李仲昌、勾当河渠事杨纬、龙图阁直学士施昌言等“同修河决”,并以施昌言总领其事,塞商胡北流,引黄河水入六塔河。

    待众人携圣旨走出殿门,包拯也恰巧回转开封,此刻正站立殿门外等待赵祯召见。两班人马碰面,只相对行礼,不及多问便匆匆离去。包拯进殿,只见御案上御笔朱批,皆是治河之争,有恢复京东故道引水入六塔河分流之“东流派”,亦有疏通大名河道引水入海之“北流派”,而赵祯,只负手立于舆图前,深锁眉头。直到侍驾官出声提醒,赵祯才意识到包拯早已立于殿内。

    不等包拯上奏,赵祯便先一步将一份大理寺的文书递了过去,包拯低头细看之际,赵祯言道:“自卿离京,不到三日,转运使周沆便遇刺身亡,此案,业已告破,连同大名一事,种种证词皆指向太师庞吉。”暗叹一口气后,赵祯坐回御案前,静静等待包拯浏览文书。

    这文书,收录的便是那日大理寺公审周沆遇刺案的始末。那日薛飏擒获鬼面凶神交付大理寺,竹蜻蜓在案,鬼面凶神对醉仙楼一事倒是供认不讳,而周沆被杀案,他却是抵死不认,当杨士彦问及他如何出得刑部死牢时,却听到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庞飞。

    当日在场之人,谁不知道这庞飞乃是太师府上大总管,如此一来,岂非牵扯到当朝国丈?

    果不其然,待庞飞上堂,面对人证物证以及杨士彦所提出的案情破绽,也不再辩驳,暗叹一口气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据庞飞证词,李代桃僵救出鬼面凶神、雇其暗杀周沆、嫁祸杨文广皆是太师庞吉授意,只因庞吉要守住一个秘密。

    包拯紧锁眉头凝视着文书,片刻后沉声说道:“陛下,臣此番从速归京,亦因大名一案,涉及太师庞吉。”

    包拯言罢,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章上呈赵祯,而后又递上从张清处所得来的锦盒。

    赵祯眉头微敛,翻开奏章阅览之际,又听包拯言道:“据臣查证,自六月廿四日横陇、商胡二埽决口以来,知澶州事李璋并通判马松友连发数十份奏报,上呈灾情,然奏报尽数被压于大名府,皆因大名城东牛角湾腹地三丈之下藏了一个制毒工厂,一旦上报朝廷,势必掘堤泄水,如此一来,牛角湾一事必将暴露无疑,此事牵扯朝中国柱,而大名府尹苏泽煜又利欲熏心,这才串通一气,欺上瞒下。”

    待赵祯听完包拯叙述时,目光正巧落在奏章中的一句“岫岩花系玉”上,登时明了,可心头依旧萦绕些许犹豫,默然片刻,只冷声道:“传旨后宫十六妃,凡受赏岫岩玉者,皆呈此物至延福宫,由赏给案一一查验,如有遗失者,就地羁押。”

    包拯知道,赵祯这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闹出这场祸事的是自己万分倚重的一国太师。思索间,忽闻赵祯冷声问道:“卿可知,这岫岩玉是为何物啊?”

    侍驾官宣旨而去,这殿中,仅余君臣二人,包拯不知赵祯因何明知故问,但也还是颔首应道:“岫岩玉产于大宁,隶属辽治,澶渊之盟后,宋辽约为兄弟之国,礼尚往来,通使殷勤,微臣记得,天圣九年,辽圣宗病逝,我主派遣使者前往哀悼,辽国便以岫岩玉作为回礼,后被官家制成玉镯,封赏后宫嫔妃。”

    此言一毕,又是两相沉默,静得叫人心头发颤,“卿以为,此事与太师可有干系?”

    包拯不曾抬头,只应道:“臣不敢妄言。”略微思索一番,又补充道:“然事关重大,陛下,慎之。”

    片刻之后,赏给案果然来报,十六妃中,受赏岫岩玉者仅有三人,然庞妃宫中,已寻不见玉镯踪迹,庞妃只道是庞太师做寿之际,以此为寿礼送回娘家去了。

    赵祯合上奏章,随即下旨大理寺连夜彻查。

章节目录

展昭·青山依旧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長盡朝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長盡朝歌并收藏展昭·青山依旧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