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颜卿照例前往崇政殿参加朝会,打算下了朝再向段岳臻进奏尕摩一事。

    时隔二十年,尕摩回到久违的皇城,心中难免波澜起伏,他观天色尚早,颜卿议政一时半会儿也还回不来,于是便招呼几名年轻宫人,给自己备上了些黄纸香烛,独自一人蹒跚着朝记忆中的馨庆宫寻去。

    段岳臻也是个念旧的人,二十年前大火烧毁了馨庆宫后竟未曾重新修建,只将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被烧毁的主殿,院中陈设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尕摩在迈进宫门的那一刻,眼睛就不自觉的发涩,喉中也如同被铅块堵住了一般,他微微仰起头,张口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又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郡主啊,二十年了,老奴……终于来看您了。” 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一切,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潮湿地划过尕摩的脸颊,在他干燥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他一手烧着纸钱,一手抹着眼泪,嘴里还絮絮叨叨呢喃着,向往生者诉说着二十年来的辛酸。

    “都怪老奴无能,在皇子七岁那年将他给弄丢了,这么些年,每每念起此事,老奴无不痛恨自己无能啊,幸而皇天有眼,皇子得以回宫,老奴还没他碰上面,也不知,他变成了什么样了?还记不记得老奴?”尕摩兀自说着,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仿佛听他唠叨的人就在边上坐着。“是了,我见着小公主了!那模样啊,跟您那会儿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打扮得像个小子,不过倒也俊俏,听说啊,她如今做了着皇城的少主,都说她是性情温和,精明能干,是陛下身边的得力助手。老奴虽然与小主子刚刚见面,但老奴看得出,这位主子,胸怀大志,绝非池中之物,将来,要有大作为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尕摩终于将最后一张黄纸烧尽,他扶着膝盖,艰难地直起身子,自嘲地笑了笑,“老奴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好在这条贱命,终究还是有用武之地,等见了陛下,二十年前的冤屈便可昭雪,老奴也有颜面去见老主人了。”他将右手轻轻捏成拳,一下一下捶着酸痛的腰背,一步步走出馨庆宫。

    再说颜卿,朝会结束以后就一路紧跟着段岳臻,可也不说话,一直来到宣德殿,段岳臻屏退了宫人,才转头看向颜卿,而那人,此刻竟趴在软榻上双手杵着矮桌,仰着头去逗那只不知哪儿弄来的八哥。段岳臻极少见颜卿这么不识规矩,可却也不生气,只淡淡笑着信步走近,“你这丫头,不发一言从崇政殿跟了一路,莫不是有事相求于为父?”

    颜卿听到段岳臻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抿着唇挑了挑眉毛,转过身就挽住段岳臻手臂,将他拉到榻上落座,随后甜甜一笑,应道:“难怪人常说,知女莫若父呢。”段岳臻闻言朗笑出声,随即抬起手指着颜卿的鼻子,“你啊,自小就是个黏人的性子,为父又岂会不知?唉,只是这么些年,为父压在你肩上的担子重了些,你我父女许久不曾这般亲近了。”段岳臻说着抬起右臂揽住颜卿肩膀,将那人搂到自己身边,这才又温声说道:“什么事啊,竟能让这清冷孤傲的大理国少主对着老父亲撒娇。”

    段岳臻说得戏谑,却听得颜卿一阵委屈,自己如何就清冷孤傲了?若不是需要女扮男装顶着少主的名头,自己又何尝不想与父亲亲近?这么些年,时常伴随自己的,除了经史子集,就是政令兵法,他这父亲又何尝问过自己愿不愿意?

    见颜卿垂下眼眸半晌不曾言语,段岳臻才后知后觉觉出女儿的失落,今日得了颜卿久违的亲近,他当然不愿意这么快就云收雨散,连忙低下头去哄颜卿,“这就生气了?哎呀,为父不过是戏言,你瞧瞧,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好好好,是为父不对,为父给你赔个不是,所求究竟何事,你且说于为父听听,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为父也给你摘下来!”

    段岳臻这么说了一堆,到叫颜卿忍俊不禁了,不由得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向自持冷静,最近却老是不能自已。她轻轻揉了揉鼻子,忍过喉中一阵苦涩,抬起头笑吟吟地看向段岳臻,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要什么星星,我只要父亲收回成命,别把子砚嫁给杨少隆作儿媳妇。”

    话音刚落,就听段岳臻长叹一声,“瑞儿啊,别的事都好说,只是这件事情,父亲不能依你。为父知道,你与宋氏兄妹有竹马之谊,也不愿见到为父棒打鸳鸯,只是……朝中几大部族的势力不容小觑,需要相互制衡啊,你掌管六曹也年深日久了,不会不明白为父的用意,可是子砚向你诉苦,要你说情啊?”

    见颜卿瘪着嘴点点头,段岳臻又一声喟叹:“瑞儿,要治天下,必然就会有所牺牲,帝王家需有情,却也要无情。”颜卿勾勾嘴角,淡淡笑了笑,应道:“儿臣知道,儿臣只是……只是见挚友郁郁寡欢,于心不忍,想向父亲求个人情,既然父亲自有计较,那就当我没说,作罢就是了,不过还有一事,父亲可就不能充耳不闻了。”

    “哦?何事?”见段岳臻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颜卿便笑着凑到那人耳边,只轻轻低语几句,就让段岳臻变了脸色,忙问道:“你说那人,现在何处?”

    “现在儿臣宫中。”

    “好,好!你即刻回去,就说孤王召见……唉,罢了罢了,为父与你一同前往。”段岳臻说着就拉着颜卿往外走,倒叫颜卿有些摸不着头脑,父亲这是急于揭开二十年前旧案的真相,还是也对哥哥的身份存有疑虑?

    可哪知,父女二人兴冲冲赶到瑞玥宫,见到的却是尕摩冰冷的尸体。宫人说尕摩一早就拿着香烛纸钱前往馨庆宫祭拜,久去不归,宋子渊察觉异样,这才前往寻找,岂料,竟见到尕摩半个身子卡在了宫沟内,早已溺亡多时。段岳臻在见到尕摩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确实是当年陪着阿依自滇中而来的家仆,听瑞儿说,瑞兴得以生还,全赖尕摩忠心护主,可惜啊,自己还未与他说上话……

    段岳臻蹲下身将自己随身的一串金丝紫檀佛珠放到尕摩手中,许久才站起身,低声道:“如此义仆,理当予以厚葬。”说罢又将颜卿叫道身边附耳交代了几句,便迈步离去。

    得知尕摩入宫却又不幸辞世的段瑞兴姗姗来迟,他一身孝服跪在灵前哭的死去活来,一遍遍哭诉着尕摩对自己的救养大恩,只哭得闻者悲伤,听者落泪。

    颜卿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涕泗横流的段岳臻,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都说是尕摩腿脚不便而摔进宫沟的,她却是不置可否,一个能穿梭于碧溪谷的人,再怎么腿脚不便,也不至于绊倒摔进宫沟,更不至于淹死在这不足膝盖深的沟水中,更何况,死的时间还那么不凑巧,这无疑使得段瑞兴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尕摩的死让段岳臻也对段瑞兴的身份起了疑心,在尕摩下葬后,他便颁下旨意,要段瑞兴暂停手中政务,为尕摩守孝三年。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让段岳臻一个笃信佛教的人,在颜卿上书建议将本主节祭祀大典移至道教名山举办时,也不曾驳回,正如颜卿所言,知女莫若父,段岳臻又如何不知道颜卿打的什么主意?

    至于展昭,在那日的集英殿上,得了个“加俸一年”的赏赐,又听着赵祯絮絮叨叨夸奖了一番,回到府中,已然日上三竿,用过饭后,他终于还是回到房中,提起羊毫,修书回家,将与丁月华比剑一事告知父兄。

    展晖得了展昭家书,喜不自禁,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就去找展凌霄。

    “父亲,这是昭弟托人送来的家书,您快瞧瞧。”见展晖双唇紧紧闭拢,嘴角却止不住轻微的抽动,很显然是在强忍笑意,展凌霄不免疑上心头,“究竟何事啊?经笑成这样,成何体统?”展晖抬手揉了揉面颊,极力控制住情绪后应道:“也不知是喜是忧,父亲自看便是。”

    展凌霄满腹疑惑地抽出信笺,起先眉峰紧皱,不过片刻,竟也摇着头笑了起来,“好啊,好一个瓮中捉鳖,你这弟弟聪明一世,不想竟中了这么个圈套,哈哈哈,如此说来,也是天赐姻缘,但不知昭儿他……”不等展凌霄说完,展晖就应道:“照理说,昭弟也不小了,是该成家立业,只不过,我看他似乎无意于此,一心只扑在公事上。”展晖说着又拿过展凌霄手中书信,只看了一眼却又忍俊不禁,“您瞧瞧,什么叫‘婚姻大事,儿不敢自专,故修书回乡,恭请父亲裁夺’,那年在商州,他与沈蝶不也是互许终身之后才给家里来信,还说什么不敢自专,这分明就是推诿之词,想将这个烫手山芋给扔到家里来。”

    展凌霄抬手捻着胡须,心细如尘的他其实早已经看出了端倪,他浅浅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展晖,问道:“你以为,江宁府颜卿如何?”“啊?颜公子?”展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应道:“自是端方君子,卓尔不群。”

    话音刚落,便听展凌霄笑道:“恐怕昭儿早已心仪颜卿,故而才这般推诿。”

    “不会吧?不过……颜公子在府上之时,这二人确实……不对不对,可是……哎呀!难道昭弟……得了断袖之癖?”见展晖一脸惊愕,怎么也理不清思绪,展凌霄只摇头叹息,“我看你们一个个啊,怕都是读圣贤书给读傻了!竟无一人看出颜卿非男儿身也。”

    展晖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凌霄又道:“这样吧,你先领人往扬州走一遭,探探颜卿口风,如她不愿,再请媒人前往茉花村,毕竟事关女儿家的名节,不可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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