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进古板立领里的每一双眼,无论踏入这座宫殿前是多么耀眼的灿金色,如今都和王后曳地裙摆边伏卧的雪白细犬别无二致。

    臣服、忠诚。

    两侧拥立的人,无一胆敢与她对视。

    秾丽的凤眼扫过古铜色的哑光镜面。

    “魔镜,魔镜,谁曾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流经几个世纪的古老魔镜一瞬变亮:“是尊敬的王后殿下。”

    “魔镜,魔镜,谁将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无所不知的魔镜再次亮起:“是尊敬的王后殿下。”

    “魔镜,魔镜,谁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哑光的镜面没有一如既往第三次亮起,古井无波的声音沉沉传出:“是白雪公主。”

    哐当一声,魔镜被扇翻在血红的长绒地毯上,死一般的寂静急速席卷了整间宫殿。

    长尾裙摆曳地疾行,窸窸窣窣渐渐远去。

    艳绿的蜥蜴从厚重的帘幕后爬出,轻手轻脚爬向古铜色的魔镜。

    尖爪即将触及镜缘,却倏然被踩住长尾。急痛下,三角头猛地回转,模糊变黑的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对深黑的天鹅绒鞋面和俯身拾镜的大手。

    ***

    窄长的后视镜上,松绿的蜥蜴贴片被粗粝的指腹飞快捏下,蜷入掌心。

    镜中男人的下半张脸完整露了出来。

    即使以同性异常挑剔的眼光将镜中人从鬓角发丝刮到下颌骨,出租车司机仍然挑不出任何缺点:“您是个明星吧?”

    “不是。”冷淡两字,再没了后续。

    长成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明星?惊讶之余,司机开车时,又偷瞄几眼镜中人。

    男人一身西服套装,这种装束的乘客,司机一天能拉上三五个,下到卖房卖保险的,上到举着手机张口闭口千万上亿的商务精英,并不稀奇。

    可身后这位的衬衫领口、西服驳头、叠搭的两截袖口,所有细微末节之处,比他载过的任何乘客都……板正。

    他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西服穿着要是有标准样板,也不会比这更考究。

    司机悄悄把手移向左侧车门,下一秒,原本四面漏风的车窗齐齐升起。黑洞洞的空调吹风口迟钝地送出了冷风。

    车内的温度很快降下来。司机以为炎热带来的不适却更严重了。

    车厢内,摸下耳朵,衣料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为了打破沉闷到让人抓秃头的气氛,司机盯着笔直的前路,盘点起海城有名的旅游景点和地道的美食店,不再偷瞄后视镜。

    后座的男人从始至终没有搭腔,没有开口打断。

    独角戏唱到山穷水尽之处,司机决定拿出他的“看家”密谈。

    “这几年,但凡提起海城,总有个永远绕不开的地方。”

    司机瞥一眼镜中无动于衷的人脸,食指敲敲方向盘,换了种说法:“这地方,就像你们有钱人配白馒头吃的鱼子酱。你说,缺了这个,那白馒头吃着还能香吗?”

    后座人终于有了反应。

    司机颇受鼓舞,继续道:“这事得从我们海城最牛钉子户说起。海城城西有块地,那地角好啊,周围有第一百货、中心医院、海苑华庭的别墅小洋楼,唉,你猜怎么着?这地方早先五年,却愣是没开发起来!一直是光秃秃的黄土地,盖着一联排的小破房,那房子连工地上现搭的蓝白钢板房都不如,白给我住……”

    “我都不要。那五年啊,本地的、外地的各路开发商就没有没造访过那破房子的。”司机真情实感摆摆手,“也不知那牛逼的钉子户开了什么天价,那些开发商们出来的时候个个面如土色。”

    “猜也知道,普通人肯定坚持不了那么久,早他妈一夜被人推平了,第二天只能对着一地破砖烂瓦嚎哭。”司机说到这里刻意压低嗓音,“这钉子户家有那种背景,你懂的吧?”

    “所以,那五年,我们海城人就跟看《甄嬛传》似的,今天看华妃去了,明天看祺贵人上了门,隔两天那个……扯着嗓子喊宝娟的又去了。哎呦,我们还以为这钉子户能成为笑到最后的嬛嬛。谁曾想,在一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司机喘个大气,“……之后,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我再经过那条街,发现那里只剩一抔黄土。遍地连一、片、碎、瓦都没有。”

    “哎呦呦,我刚看见那幕,一对还没彻底睁开的眼珠子差点没揉烂。太他妈惊悚了!你猜这动手的是谁?!”司机瞥一眼后视镜,见里面那脸比一板砖拍上去还平,撇撇嘴继续。

    “那块地刚动工那阵,我们司机只要车上一空,势必要连线讨论这事。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儿,接触各行各业的人。这海城,只要我们想打听,能瞒住我们的秘密还真没几件!可关于这块地的新主人,我们讨论了半个多月,愣是没个准确结果。”

    “后来我们就改猜这新楼是干什么的?什么美术馆、博物馆、大商场,大酒店……猜什么的都有。”

    “你猜猜最后开了什么?”司机得意洋洋看向后视镜。

    男人的眼也第一次看来,乍看,那双眼仿佛风雨无波的平静海面。

    随着对视的时间一帧一帧推移,司机的眼仿佛生出一对脚,被海底深渊探出来的一双手左右扯住,用难以挣脱的力道抓着一点一点下坠……

    眼看窒息要湮没头顶,镜中人忽然朝他扬了扬下巴。

    桎梏的力道瞬间松脱,司机一猛子浮出海面,摆脱了四面八方令人窒息的冰冷海水,下一秒,却看见一辆柠檬黄的保时捷918横蹿到他车前。

    刹车瞬间被死踩到底,后视镜下悬挂的出入平安福袋激荡成游乐园里的海盗船,撕破嗓子的“艹————————”和轮胎狠狠擦地声响彻整个车厢。

    司机义愤填膺问候了保时捷918车主全家,终于反应过来车内还有乘客,下意识回头。

    却再次目瞪口呆。

    后座的男人竟然……纹丝未动!

    不是他夸张,是真的一丁点没动过!屁股在右后座中间的方框里,头的位置也没变过。

    男人上车落座时,司机在镜中瞥见那挺拔到鹤立鸡群的坐姿,咂么嘴只觉滋味怪异。时不时瞥上几眼,最后默默从座位正中心拉了条向上的直线,末端正好穿过男人脑袋尖的位置。

    奇怪的感觉才找到了出路。

    可现在,那线的终点依旧在男人脑袋正中间的位置。

    还有……男乘客的西服套装没多一丝褶皱,表情也是当初那副比板砖拍过还平静的模样……

    这男乘客仿佛……和他不在一个时空……

    若不是车厢外后排车愤怒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司机差点以为刚才惊心动魄的刹车,只是自己的错觉。

    司机僵着脖子转回头,默默重新发动了车。

    车内再次恢复安静。

    和之前只是让人坐立不安的安静不同,司机日日驾驶的蓝白捷达,这一刻化身为巨型的铁皮水壶,他被闷在里面咕嘟咕嘟熬煮,却怎么也倒不出来……

    令人闷热的死寂持续发酵中,一道凉凉的嗓音划破拥堵的热气掷来:“最后开了什么?”

    贴着靠背的尾椎骨一激灵,烂熟于心的故事自动从干涩到起皮的两片唇中流出:“开了个什么,我一会儿再说。关于这地方,还有一事不得不提。”

    以往跌宕起伏的语调被流水线的机械取代:“这地方建好挂牌开业前,有天晚上,我正在城东的火车站前排队等活,一排消防车鸣着笛浩浩荡荡从我眼前开过。那么大的架势,我赶紧在司机群里问其他人是怎么回事。”

    “你猜怎么着?”下一秒,司机便自动说出答案,“不止是我,城北、城南、城西的出租车司机全看见消防车出动了。也就是说,全城的消防站都出动了,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那新建的楼。”

    “奇怪的是,第二天大家发现那楼根本没有起火。”

    “你说,这楼背后的主人得是什么背景?”司机飞快念完剧本的最后一句,“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亲眼见识一下?”

    “可以。”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际,蓝白捷达猛地刹停在一栋白墙连绵的建筑前。

    车顶【空车TAXI】灯下一秒亮起。

    人终于离开了。

    深蓝座位上静静躺着几张粉色的钞票,随着一脚油门,飘飘摇摇四散飞起。

    司机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无论是不知飞到何处的百元大钞,还是倒车镜里已经化成米粒大小——从前每每前来都要远远望上半个钟头——玻璃转门里的窈窕身影。

    ***

    时针拖曳着巨幅幕布徐徐遮蔽天空,夜渐深浓,夤夜已至。

    Snow White(白雪公主) Club却车马盈门,熙来攘往。

    金碧荧煌的Snow White Club招牌下,光可鉴人的玻璃转门里,遥遥可见走出个乌发松盘的窈窕倩影,踩着月白的绸带细高跟,将四个走来的年轻男客人迎进门里。

    特制的三翼玻璃转门,一个扇形隔间原本再多站上两三个同样一米八几的男客人,也不该显得逼仄。

    可此时,一身行头抵得上台高级轿车的年轻男人正大喇喇弯着腰,凑到前面山茶白削肩旗袍的立领边,旁若无人地讲“悄悄话”。

    嗓音像把大提琴的低音梁含入其中,低沉撩人,在性感和性骚扰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声音大小却没有刻意压低。

    一字不落全进了落后三步的叶星晖耳中,他转头看向落后一格的两人,无奈之意明晃晃摆在脸上。

    终于转出了门。

    叶星晖长松了口气。

    站在原地等落后一格的另两人,见两人出来的第一眼,无声却明晃晃在说“难怪你俩非要落后一步。”

    贺允中摩挲着高挺的鼻梁,但笑不语。

    三人松松散散站在大厅里一角,等还在玻璃门里孔雀开屏的同伴陈嘉阳。

    难得一直没有不长眼色的客人进来打扰,陈嘉阳就厚着脸皮一直和素素姑娘待在同个玻璃门格里,一圈圈转着。

    转得十分愉快。

    转着转着,嬉皮笑脸的陈嘉阳倏然正色直起身,退后一步,一改刚才的嬉皮调笑:“我给你念首诗吧。”

    再开口,竟已切换成风骨凛然的语调:“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

    陈嘉阳恰到好处俯身,悬在素素白皙的耳后,压低嗓音,缓缓送出惑人的嗓音:

    “心在素、素,身老素、素。”

    念毕,陈嘉阳没听到熟悉的捂嘴低笑,疑惑歪头看向素素的侧颜。

    惊讶发现刚见面时浅浅勾弯的唇角正绷得笔直,他顺着素素细巧秀挺的鼻子往上看去,前一刻还温柔如水的弯眉笑眼……

    转眼成了毫无生趣的低眉顺眼???

    对美女念陆游的《诉衷情》,陈嘉阳试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她们听到他堪称“神来之笔”的最后改动,反应向来不错。

    难道是他前面那段感情没铺陈好?

    忠愤之情下那深沉的压抑差了火候,以致于到最后的反差不够明显?

    那也不至于差到……素素如此不给面子吧?

    陈嘉阳后知后觉,向玻璃门外的大堂看去。一眼扫去,就被“鹤立鸡群”站着的男人扎了眼。

    “草——!”陈嘉阳在心里大骂。

    果然又是沈幕川……那个逼王!

    仗着长得比他好看一撮盐那么丁点,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又在他泡妞的现场装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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