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幕川走进书店,坐到阅读休息区。

    长腿交叠,姿态闲适支着下巴,目光把桌上的立牌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回上。仿佛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如此:选个茶,看会儿书,有意义地消磨掉一个明媚而慵懒的上午。

    原色木牌最上方中央刻着加粗加大的【特色饮品】四个字,下面一行行文字却和饮品毫不相干。

    【珀西·雪莱】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弗兰兹·卡夫卡】

    【维克多·雨果】

    ……

    【格特鲁德·斯坦因】

    巴掌长的原色木牌似乎只略作磨平,沈幕川把木牌托在掌心,指腹还能感受到天然的木纹,的确连层清漆都未上。

    在斜上方漫长的注视中,沈幕川心底渐渐生成种微妙的平衡,继而不紧不慢把立牌放归原处。

    “决定好了吗?”冷淡的女声从头顶轻飘飘落下。

    沈幕川的视线跟着飘到桌角,刚才悬在那里Do-re-mi, Do-re-mi,Do-re-mi-fa-so-la-ti热闹弹琴的十指此刻正乖顺上下虚叠着。

    仿佛刚才活泼的一切只是他眼尾余光的错觉。

    今日早些时候那一连串的笑话只把他心中的荒谬一浪一浪叠高,推至顶峰不要说笑意,他甚至是话都懒怠再多说一句。可这一瞬,连声音都不曾有的小动作,他独自窥破的隐秘,却让他有些胸腔发痒。

    苏棠追了句:“沈先生?”

    沈幕川清了清嗓子,正色回:“这个,格特鲁德·斯坦因。”

    “好。”苏棠应了声,转身往书屋深处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小,一声掀帘声后,脚步声、开关柜门声、叮当碰撞声,轻微的声音混乱起来,沈幕川的视线重新落回桌上立着的茶牌。

    如果木牌最上方没有刻印“特色饮品”,一个个作家名后还标了不同数字,他怕是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都想不出这木牌的用途。

    【珀西·雪莱】

    这会是什么饮品?Percy Shelley,Shelley的发音和Sherry 有些相似,会是雪莉酒吗?还是和雪莱的哪句诗有关……?

    里面的隔间渐渐响起烧水声。

    沈幕川指尖无意识敲打着桌面,垂着长睫从【雪莱】推测到【卡夫卡】。

    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直到勾起的尾指被湿热熏染,沈幕川才回过神,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手边的茶壶,白蒙蒙的热气从三弯流壶嘴徐徐而出,旁边还摆着个釉色青中带绿的八方杯,杯口和杯足皆呈正八边形。

    苏棠单手拎着胡桃木茶盘的一角,依旧站在最开始的地方:“要先尝一下吗?不满意的话,可以重做。”

    替代回答,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上壶柄,下一秒,浅色的清透茶汤不疾不徐从高处冲入一旁烫好的八方杯。

    甜淡的花香随着倒茶的动作弥散在两人间。

    “玫瑰花茶?”沈幕川把八方杯递到鼻下嗅了嗅,“只有玫瑰花?”

    苏棠没直接回是与否。

    沈幕川空着的手揭开壶盖探身去瞧,果然是玫瑰花。

    只是似乎不止一种,里面的花颜色或深或浅,花冠或微开或盛放,瞧样子是四种不同品种的玫瑰花。

    压低的长睫快眨了眨,沈幕川脑中闪过苏棠大费周章片桃子的那个午后,又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沈幕川重新盖好壶盖,轻而闷的瓷器碰撞声彻底落定,长指覆上光润的青瓷壶身,指下随意描摹着壶身的纹路,闲谈般问起:“这样的拼配,是为了更好的味道,还是,另有缘由?”

    苏棠:“你恐怕还得先尝一下,我才能回答。”

    沈幕川挑眉看向苏棠。

    苏棠摊手:“你要是不觉得好喝,我也没法说我原本是要一箭双雕。”

    沈幕川的目光怔了下。晚几秒,又偏过头,端起手旁的八方杯,递到唇边。

    上宽下窄的杯身完美遮住了其后微微上翘的唇角。

    ***

    “咚咚咚咚”的下楼声叠着一连串节奏魔性的“姨姨——”“姨姨——”“姨姨——姨姨——”在两人身后响起。

    沈幕川回头,便见一个头上扎着两个花苞、约莫四五岁大的小姑娘从两个书架间跑出,张着手臂直直冲他们的方向奔来。

    转眼,小女孩已跑到近前,扯上了苏棠的裤腿,仰着脸继续喊“姨姨——姨姨——”,求抱抱的模样满满当当写在努力张大的手臂间。

    苏棠垂头看腿边挂着的人,脸上木着看不出什么起伏,两手捏着胡桃木茶盘叠在身后。

    冰|火|两重天的场面持续僵持,沈幕川开始分不清苏棠是在看小女孩还是在看她被扯皱的白色裤腿。

    沈幕川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磕到桌面的声音不大,两人却一起朝他看来。

    苏棠看小女孩木着的脸改为木着看向沈幕川。

    对比之下,挂在苏棠腿上的小女孩骤然亮起的眼神是如此明显。不等沈幕川反应,小女孩已经摇摇晃晃朝他奔来。

    一眨眼,黑色的西服裤管被捉住,画着粉色HelloKitty的两只小鞋正试图向上攀登。

    原本一尘不染的黑色西裤顷刻间印上好几个灰扑扑的小脚印。

    小女孩求而不得后,转头看向苏棠,甜甜撒娇:“姨姨,我想让漂亮哥哥抱抱。”边说,一左一右扎着花苞的后脑勺边诚实抵紧某人的小腿。

    “叔叔。”沈幕川低头严肃纠正。

    “为什么?”

    “你叫她姨姨,”沈幕川瞥一眼干站着的苏棠,“所以要叫我叔叔。”

    “为什么我叫姨姨姨姨,就要叫漂亮哥哥叔叔?”

    沈幕川:“……”

    “为什么呀,漂亮哥哥?”小女孩眨着亮晶晶地眼睛催问。

    “我们是……”沈幕川垂下视线,“朋友,所以你叫她姨姨,就要叫我叔叔。”

    “朋、友?”

    沈幕川听到一声轻笑,未及抬头确认,就被腿边人扯了下裤腿。

    “你说得不对,我妈妈和姨姨是朋友,她叫姨姨棠棠,让我叫姨姨姐姐,姨姨说随我喜欢,想叫什么叫什么。所以我就叫姨姨姨姨。”小姑娘说到这里,脑袋一耷,“我就想……叫你哥哥。”

    沈幕川:“……”

    沈幕川揉着眉心,声音无奈:“为什么?”

    小姑娘:“因为漂亮的都是哥哥啊。”

    沈幕川:“……”

    沈幕川放弃了被扯住的裤腿,转身给空了的八方杯续上茶,继续纠正:“叔叔。”

    小姑娘:“哥哥。”

    沈幕川端起茶杯:“是叔叔。”

    “是哥哥。”

    沈幕川慢慢饮着,抽空纠正道:“是叔叔。”

    “是哥哥。”

    一大一小,一个饮茶一个抱腿固执地互相纠正对方,谁也不先让步。

    “叔叔。”

    “哥哥。”

    ……

    苏棠走上前,弯下腰把小女孩从沈幕川的腿上薅下来,托着腋下举起,用眼神示意沈幕川:“让让。”

    沈幕川有些不明所以。

    “胳膊让让。”苏棠下巴朝沈幕川架在茶桌上的胳膊抬了抬。

    沈幕川垂下手臂,疑惑看向苏棠。

    下一秒,苏棠把小人丝滑空降到沈幕川怀里。

    小女孩反应飞快,三秒内便在沈幕川下意识绷紧的大腿上寻到了合适位置坐好,扎着花苞的后脑勺也隔着西服枕在了弹性十足的胸肌上。

    沈幕川不可思议低下头,对着怀里突然多出来的小人,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好半天,才想起抬头去寻罪魁祸首。

    “这个茶,我请你。”苏棠指了下桌上的茶壶。

    “我看着像是会因为一壶茶出卖……”沈幕川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苏棠很有眼色接过话头,“茶是庆祝我们刚刚成为了朋友,我请你的。”

    苏棠:“孩子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特意借你玩儿会。介绍一下,她叫依依。”

    苏棠用眼神示意玩着西服纽扣的依依:“叫人。”

    依依兴奋喊道:“漂亮哥哥!”

    沈幕川的眼角没忍住抽了下。

    “不用客气。”苏棠摆手,拒绝听沈幕川的推辞,“朋友。”

    沈幕川:“……”

    ***

    沈幕川在外看孩子。

    苏棠进到里间,慢腾腾挑了个茶杯,又不紧不慢热了罐旺仔牛奶。

    唱戏走台步般慢慢挪了回来,坐到沈幕川对面,把旺仔牛奶递给他怀里的依依。

    “介意吗?”苏棠手搭在茶壶柄上,才问向沈幕川。

    沈幕川正色而不失客气:“不介意。”

    苏棠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动作随意,茶倒得很满,琥珀色的茶汤几乎要与杯口平齐。

    苏棠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望着对面一大一小,一口一口自在啜饮着,还能抽空提醒沈幕川:“依依拉不开易拉罐。”

    沈幕川:“……”

    沈幕川从依依手中抽走易拉罐,修剪圆润的指尖勾住易拉环,“咔哒”一声轻松拉起扯到最末端,目光却从始至终盯在局外人一般闲适的苏棠脸上,指尖向上一挑,最后一丝连接处也利落断开。

    “哇哇哇,漂亮哥哥好厉害!”依依在沈幕川怀里仰头,热烈拍手表示称赞。

    “空了。”沈幕川提醒对面依旧把茶杯举在唇边的人,抽空继续纠正,“是叔叔。”

    苏棠垂下眼皮看了眼,右手慢悠悠放下茶杯。

    依依握着旺仔牛奶,边喝边屁股一颠一颠表示兴奋。

    沈幕川伸出食指,按在依依毛茸茸的头顶,依依试着挣扎了几次,无奈力气不够,不能再快乐地颠来颠去。

    依依只能乖顺坐好,双手捧着红色的旺仔牛奶,靠在沈幕川胸前小口小口喝奶。

    终于安静了。

    沈幕川再抬头,正撞见苏棠托腮直直望来,眸光蕴着他从未见过的满意。

    对他和怀中小人“父慈子孝”和谐场面的满意……

    ***

    沈幕川这下不是怀疑被利用了,他已经找到了证据。

    苏棠被当场逮住后也毫不心虚,“咣当”放下手中的茶杯,将沈幕川微起的唇瓣拦在当场。

    苏棠放下手臂,脸上缱绻的笑意跟着一同敛起,纤细的腰肢摆正的同时,两支小臂也上下叠在桌上。再抬头,眼中换上了清灵笃定的目光:

    “我猜你并不知道谁是格特鲁德·斯坦因。”

    沈幕川:“……的确。”他选了木牌中最无头绪的名字。

    苏棠轻眨了下眼:“那我从一个你一定知道的人说起?”

    沈幕川恍惚有什么在眼前一闪而过,定睛细瞧,又了无踪迹,对面人未及他同意已娓娓道来。

    “20世纪初,法国新印象主义画派、后印象主义画派先后迭起,画界人才辈出,一位出身富贵的外国年轻人来到巴黎追梦。但他经历的不是他预想中的梦想的激情碰撞、灵感的火花四溅,而是此前见所未见的贫穷、孤独与绝望。于是那时,他所有的画作只剩下一种色彩——蓝色。”

    “三年后,他与美丽的模特坠入爱河,心中的万里冰封一夜逢春般消融,暖橘和粉红成了他画作的主旋律。可在知名画家济济的巴黎,他依旧寂寂无名。”

    “天才们似乎难逃一个怪圈——生前寂寂无闻,死后方才名声大噪;后人惊叹于他们才华的同时,又可以为他们始终无人赏识的苦闷一生扼腕叹息才好……”

    沈幕川虚虚敲打的指尖蓦地落定:“原来是毕加索。”

    苏棠愣了下:“……你怎么猜出来的?”

    “20世纪初、非法国人、年轻时去了巴黎;画风从蓝色为主旋律转为橘色粉色,这种两极变化的发生仅仅是因为一场爱情,这个画家一生的画风必然多变;之后你开始谈天才,说明此人应该是世所公认的天才型画家;”沈幕川分析得不疾不徐。

    苏棠原本慵懒的眼神渐渐燃起兴味的光。

    “你又铺垫‘天才们似乎难逃怪圈’,听语气这人多半成功逃脱了这个怪圈,死前便闻名于世了。开始前,你便肯定这人我一定认识,说明此人在当代知名度极高。”沈幕川拿起茶壶,动作自然给苏棠手边的空杯续上茶,“除了一生历经九次画风转变的西班牙画家毕加索,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苏棠张了张嘴,继而发现无从辩驳。

    “而且……”沈幕川用眼神示意苏棠喝口茶润润,“我猜,那位格特鲁德·斯坦因就是即将“赏识”他的伯乐吧。”

    苏棠听到这里,倏地莞尔一笑,眼睛也不自觉弯起:“没错。”

    苏棠:“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坦因是当时巴黎最知名的文化沙龙的女主人。海明威、马蒂斯、费茨杰拉德,这些如今响当当的人物都是沙龙上的座上宾。”

    “毫不夸张说,在当时,拿到了格特鲁德·斯坦因文化沙龙的入场券,就相当于拿到了巴黎文艺界最锋利的敲门砖。24岁的毕加索成功拿到了入场券,见到了31岁风华正茂的斯坦因。出于什么原因,事关风月还是钦慕斯坦因的才情,或者只是想像马蒂斯一样得到斯坦因的赏识和支持,我也不得而知,反正毕加索提出要给她画副肖像。”

    “原本一提一应的小事,不成想,毕加索对着斯坦因本人画了八十多次,仍没画出他心中的满意之作。这幅肖像最后是毕加索几个月后一个人完成的,对面并没坐着斯坦因。”苏棠拿出手机,在网上搜到毕加索的《格特鲁德·斯坦因画像》,放到两人中间。

    “我们如今看到的这幅肖像画除却头的部分皆是写实主义,”苏棠葱白的指尖轻轻圈起手机屏幕上肖像的头,“头像部分却已经可见毕加索后来最为人知的立体主义画风的端倪。”

    苏棠收回手指,手臂自在支在下颌:“关于这幅肖像,我还蛮喜欢艺评家乔纳森·琼斯的说法:‘斯坦因摆脱了西方艺术以前刻板女性的印象,她既不老,也不年轻,既不性感,也不顺从——她石头般的面庞是全新的,展示着斯坦因正掌控着自己的身份。’”[1]

    “至于这杯玫瑰茶,”苏棠另一只手端起沈幕川帮她续好的茶,刚刚好的七分满,放在鼻尖轻嗅了嗅,“源于她那句算得上最有名的诗‘Rose is a rose’”

    沈幕川:“玫瑰是玫瑰?”

    苏棠继续念下去:“…is a rose is a rose.”

    苏棠念起英文的语调又轻又柔:“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直译就是‘玫瑰是玫瑰是玫瑰是玫瑰。’”

    “所以格特鲁德·斯坦因是玫瑰茶,天南海北的四种玫瑰花或许只有在这里才可以相遇,”苏棠秀气的指尖轻弹杯壁,瓷壁发出沁人心脾的清响,她弯了弯眉,

    “可它依旧是玫瑰。”

    向来不爱谈诗论赋、对无病呻吟不屑一顾的人,却在这一刻通了百窍。

    雨打芭蕉,围炉夜话的意境

    在“雨”;

    在“芭蕉”;

    在“炉”;

    在“夜”;

    在“围炉的人”;

    在“话”,却又不在“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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