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转身看沈幕川 :“不过一月一次的话,你应该也用不上。”

    沈幕川没兴趣用什么鸵鸟毛掸子给珍本扫浮尘,也不会在这里待上一个月之久,他的确应该用不上它。

    苏棠很快带他出了珍本存放室,让他没闲暇去细究心里的一丝不适从何而来。

    二楼除了单独隔出来的珍本存放室,剩下的更像是私人空间。

    和苏棠本人一眼看上去的不同,很有人间烟火气的样子。要沈幕川这个同样没什么人间烟火气的人做出这样的评价并不容易,因为他的世界里黑白灰才是舒适的颜色和风格。

    多彩的颜色和繁杂的装饰通常只会让他觉得喧闹。

    可他偏在这刻,能耐下心来,把目之所见的一一打量过去。

    对面的墙上有个灰色石砖堆叠搭成的壁炉,他朝那里走两步,一旁敞口的大号纸壳箱子里整齐码放着小臂长的木条,纸箱上横搭着个前端被烧黑的火钳。

    敞口箱子下还摞放着两个规格相同的纸箱,想来里面也摆着差不多的东西,看来这壁炉不只是个摆摆花架子的装饰品。

    他又扫过其余三面墙,没有一面可以独占完整的空白。

    手工搓成的细麻绳穿着一长串照片,一排一排被黏在墙上,风景依次经历了春、夏、秋、冬的四季变换。

    沈幕川从头看到尾,发现苏棠一直没有出镜。

    更确切的说,是没有任何人出镜。

    这里的人甚至包括人的踪迹——照片里没有人的某部分、没有人的影子、没有人的足迹。

    如果只是这样,他还能将这些解释为主人只是单纯喜欢风景照。

    可一张张照片看下去,最初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渐渐得到了印证——照片太安静了。

    照片里的景物甚至都不会发出声音——树叶不会摇晃,河水不会流淌,鸟不是在空中飞,而是停在了白云前。

    站在这些风景照前,沈幕川仿佛被捂住了耳朵。照片里的世界,让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如果换一种具象的形容,那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极致寂静……

    沈幕川后知后觉被拍了右肩膀,头向右转去,意外发现右边没有人。

    他慢一拍转向左边,发现苏棠在他左后方站着。

    沈幕川细究她脸上的表情,她不笑也不说话,上下的唇瓣平平阖着,唯一特别的是她似乎在有意控制睫毛眨动的频率。

    沈幕川看着看着,想到了几年前的一件事。

    陈嘉阳当时交了个美术系的女朋友,于是常在画室里陪女朋友画画,一待就是一天。

    有次,陈嘉阳打电话叫他来接,他按时到了画室门口,陈嘉阳却迟迟不接电话,他发去的信息也石沉大海。

    他索性直接进去,打听着寻到了画室门口,手背没等敲实,门便被推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

    他本要出声,却注意到女生放轻手脚、动作古怪凑近坐在画板前的陈嘉阳。

    他对陈嘉阳像被打了兴|奋|剂的这次恋爱并不赞同,当即按下直接叫人的想法,想看看女生究竟要做什么。

    女生站到陈嘉阳左边,短胳膊却费力伸长去够陈嘉阳的右肩,够到后又只伸出食指快速……戳了下?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陈嘉阳的头转向了右边,嘴里奇怪喊着:“芝芝?芝芝?芝芝……”喊了至少三十秒,才转向了左边,顺利找到了女生。

    女生此时正抿着唇,努力控制向上弯起的嘴角,特意刷长的睫毛扑簌簌快眨着,“我是故意的”明晃晃写满整张脸。

    不料,他却听见陈嘉阳矫揉造作的震惊声音:“宝宝,你怎么在这里?我刚才沉迷于欣赏你的大作,完全没有注意到你来了……”

    门外的他掉头就走。

    打那以后,陈嘉阳但凡在恋爱期间,他都尽量避免与他见面。他实在难以接受陈嘉阳与他女朋友们除了愚蠢什么也展现不出来的毫无意义的互动。

    或者,按陈嘉阳的说法,除了愚蠢什么也展现不出来的毫无意义的“情、趣”。

    此刻,似曾相识的场景发生在他身上,沈幕川后知后觉,他当时或许错怪了陈嘉阳……

    ***

    天堂二手书店的确如沈幕川料想的门可罗雀,可他的兼职生活和轻松简直毫无关系。

    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更是无从谈起。

    沈幕川原先以为苏棠不适合经营书店,她性情冷淡,对好不容易进来的顾客也从来算不上热情,至少他是没看过她热情对待过谁。

    叶星晖之前提过一嘴这书店开业前租金上涨了不少,以他几次前来观察到的客流量,这家书店能经营几年都还没倒闭,估计是她有点儿家底不断补贴的结果。

    他多少有些看出来了,苏棠开这家书店大概只是想有个地方方便她自己看书罢了,但凡她想挣点儿钱,都不该选在这个地角,都不该是这幅随缘买卖的心态。

    沈家几代从商,他从小在商场浸淫,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苏棠更没上进心的商人了。如果,她也能被称之为商人的话。

    当然,这一切都是他来这里兼职前的想法。

    经过几天的兼职生活,他的想法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没有比经营书店更适合苏棠的工作了。

    苏棠似乎只对四件事感兴趣:吃、睡、看书、发呆。

    看书、发呆和睡觉,对她来说简直像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额外花什么力气。

    他每日进门,她几乎都坐在桌后看书。看书看累了,她便坐在窗户下,朝外望天。他不去搭话,她就可以一直安安静静坐着。

    她每天费力做的似乎只剩下一件:吃。

    她每日最勤快的时候,便是做饭时。这几天她已经在书店做过糖醋排骨、水煮肉片、金汤肥牛、酸菜鱼、老鸭汤、板栗炖鸡。

    因此,短短几日,他便洗过小排、片过里脊、浆过鱼片、剁过母鸭、剥过板栗;

    他几度怀疑他不是进书店兼职,而是在饭店后厨帮工。

    至于他为什么同意做这些,原因竟说来话长。

    他来的这些天,每次客人进来,苏棠都直勾勾干瞅着他,盯到他主动走上前招呼客人为止。他走上去了,她便又把两只眼睛放回她的书上去了。

    次数多了,他甚至不需要她眼神“指点”,自动自觉地走上前了。

    原先,苏棠每次还要对进来的客人说句“欢迎光临”,自从雇了他这个日薪一百的兼职,连这句都彻底不用说了。

    他招呼得如何,态度热情与否,苏棠也不甚关心。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他就算再不会卖书,还能比她更差了去?

    他一次多卖出几本,得来的也不过是她云淡风轻的一句“不错”和没什么真心的鼓励“下次继续努力。”

    他说有事要早退,她连理由都不问上一句,眼睛盯着手中的书,另一只手去桌下摸抽屉,拉开摸出一张一百元放到桌角,再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每天的一百元兼职钱,一分都没少过。

    他故意来晚,她也不问缘由,面上也瞧不出喜怒,甚至连句“下次注意”之类的提醒都没有。

    她从不批评他哪里做得不好。

    也不用扣工钱威胁他。

    她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冷冷淡淡,似乎什么也打不破、敲不碎她的冷淡。

    沈幕川的祖母喜欢听戏曲,逢年过节的家族聚会便喜欢请上有名的戏班来搭台唱戏,小时候的他并不大喜欢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唯独觉得《一枝花·不伏老》里那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有趣。[1]

    如今,他好像遇到了他的那粒铜豌豆。

    他没法拒绝她派来的杂活。

    更确切的说,他好像没法对那时的她轻易说“不”。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显得不那么懒怠,多同他说上几句。

    她对食材处理的要求很高,会对他细细交待要注意的事项。

    不会如大多时候那样,两人如一个平面里的两条平行线,明明就在那里却和他保持着总也跨不过的距离。

    她会走到他身边,和他靠得很近,一项一项内容细细慢慢交待清楚,偶尔会上手演示。

    甚至,在他手下的刀有偏差的时候,凉凉的手会覆上来搭住他手背,带他细细体味刀锋偏差带来的……

    薄厚不同。

    ***

    陈嘉阳没有在副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沈幕川的第一天:

    很开心!

    超自由!

    非常爽!

    陈嘉阳没有在副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沈幕川的第二天:

    沈幕川又没来。

    开心。

    自由。

    陈嘉阳没有在副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沈幕川的第三天:

    有点无聊。

    没太阳,不能美黑。

    陈嘉阳没有在副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沈幕川的第四天:

    沈幕川怎么又没来?

    陈嘉阳没有在副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沈幕川的第五天:

    沈幕川这几天去哪了?

    是不是又背着他干什么了?

    算了,他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要不来烦我就好……

    陈嘉阳没有在副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沈幕川的第六天:

    他凭什么白拿老子家的工资!

    陈嘉阳没有在副总经理办公室看到沈幕川的第七天:

    他得去问问,陈氏集团的一砖一瓦必须由他看好!

    陈嘉阳给沈幕川发了条短信:【你人到底跑哪去了?被骗去黑矿挖煤了啊?你自己掰掰手指数数,旷工几天了?!】

    沈幕川很快回复:【在上班。】

    陈嘉阳:【拿着老子家的工资,你怎么好意思在自己家搬自己的砖,速速滚来!】

    沈幕川:【不在公司。】

    陈嘉阳:【WC,你不会真去了那书店打工了吧?】

    陈嘉阳:【你不是等了小半个月都没消息?】

    陈嘉阳:【回话啊!】

    沈幕川:【是。忙,没空。】

    陈嘉阳:【!!!!】

    陈嘉阳:【忙屁忙!小书店有什么可忙的,不就擦擦灰,摆摆书!陪老子聊会儿天,怎么你手里的书还能长腿儿跑了不成?】

    沈幕川锁屏,放下手机,垂下眼皮,看回自己掌心。

    白色的猪蹄,犄角旮旯里长着稀稀拉拉的浅黄色猪毛。

    一眼看去,是个单纯的猪蹄;

    定睛一瞧,是个满是毛的刺头猪蹄;

    他用镊子又拔下一根,迎着光看,银色镊子间的猪毛闪出淡淡的光。

    那细细一线光的背后,她悠闲举起茶杯,啜一口,又翻过一页书。

    他熟练将黏着猪毛的镊子伸进一旁某人贴心准备好的一碗清水。

    抖了抖。

    淡黄的猪毛随即脱离镊子,缓缓飘在水中,沉入碗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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