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还是沈幕川开车,他的车技好,驾驶习惯也好,不听小说也不听音乐,两手始终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一路开得很稳,让人既放心又舒心。

    车内依旧安静,两人一个专心开车,一个心思在前挡风玻璃外的风景上。

    但这安静和来程又有些不同,少了放轻呼吸的小心翼翼,多了自在随意。

    好像两人在一个密闭空间本就可以这样,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不必费心伪装,不需要一方强行融入另一方。

    呼吸般自然的安静一直持续到两人的手机一齐振动了下。

    苏棠从扶手箱的圆筒置物格取走手机,点亮解锁,却只扫了一眼,便锁屏反手丢了回去。

    沈幕川搭在方向盘上的两只手却忽然放下来一只,朝副驾方向伸来。

    苏棠默不作声垂下眼皮。

    伸来的手在半空停住,落在敞开的扶手箱上,苏棠没立马收回目光,余光静静看那骨节分明的五指微张,四处摸寻什么。

    她并未出声询问,也不提出帮忙去找。

    男人手背上的一根根筋,宛若钢琴键盘上的黑白键,随着四处摸索的动作,在白皙薄透的皮肤下此起彼伏……直到那摸上了苏棠的手机。

    苏棠饶有兴味的眼神凝在原地。隐晦的余光瞬间转明,直白盯向被沈幕川摸上手的她、的、手、机。

    依旧看着前方开车的人忽然出声:“是什么?”

    苏棠向下的目光带刺,语调却阴阴平平:“什么什么?”

    沈幕川:“那声手机振动。”

    苏棠慢半拍反应过来沈幕川是在问两人同时响起的那声手机振动。

    她抬眼去瞧沈幕川此时的表情,发现他似乎只在专注开车……年轻英气的脸,浓眉深眼,侧面轮廓竟应了那句“—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的神韵。[1]

    苏棠无声笑笑,从他脸上收回视线,也没再去瞧她的手机。

    她靠回椅背,闭上眼回忆着一闪而逝的短信内容,不带任何情绪念了出来:“海城旅游局欢迎您携亲朋好友,赴山海之约,赏万千美景!”[2]

    沈幕川面上没有意外,语气倒是带了几分了然:“看来,我的也是。”

    苏棠依旧闭着眼,不搭这“可回可不回”的话。

    隔了半分钟,沈幕川又问:“回书店吗?”

    苏棠的眼珠在虚搭的眼皮里转了转,再开口是懒懒的语调:“今天就到这里吧。书的话,就先放你车里。你一会儿捡个方便的地方停车,放我下去就行。”

    “我送你回去。”

    沈幕川的语气和之前没什么分别,只是这句话简洁得……忽略了商量的余地。

    苏棠隔了会儿,才闭着眼报出:“滨海路的秋茗酒店。”

    沈幕川看了眼后视镜里闭着眼的人,回了个:“好。”

    ***

    周末的夜晚,即使没有工作日那般拥堵,路上也是一派热闹。

    黑色宝马被堵在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前。

    沈幕川越过被红灯串成一长排的前方车辆,看向不远处又一次亮起的90秒红灯倒计时上,闲聊般开口:

    “读了那本《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真的能考上清华北大?”

    苏棠收回默数红色倒计时的视线,看向主驾驶方向。

    暗下来的天色让本不大的车厢更显逼仄。

    车窗半降,窗外此起彼伏的催促鸣笛,眼花缭乱的汽车尾灯,给目不斜视的侧颜、衬衫外线条分明的小臂蒙了层“只手可摘”的底色……

    “当然不能。”苏棠回答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沈幕川升起车窗,将喧嚣转瞬隔在车外,默默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态度。

    苏棠本不必细说……但最终娓娓道来,像是相信这里的对话会随着车窗再次落下而了无踪迹。

    “那本书里的故事其实和我介绍的那些‘光鲜’头环毫无关系。”

    “因为父亲是忠实的□□徒,不让家里的孩子上学,女主塔拉不仅没上过小学,直到十七岁都只能偷偷摸摸在家自学;她从未去过医院,生病只靠母亲有限而传统的草药精油疗法辅助,硬挺过去。那本书里也没有可以借鉴或者效仿的学习方法,至少我没读到。”

    沈幕川:“那你为什么那样暗示?”

    苏棠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绿色的倒计时。

    不过,他们的车依旧需要等待,龟速随着车流一点点移动。

    “你觉得我那是在暗示吗?”苏棠脸上没有被戳穿或被诘问的难堪,她语气坦荡,“我不过是把那本书中文版宣传的‘精华’之处提炼了出来。至于别人做出怎样的联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沈幕川莫名觉得这语气似曾相识。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像个商人?”苏棠扯了扯嘴角,“我像了,不好吗?”

    沈幕川的理智原该说“好”,毕竟他一直都这么想。

    黑色宝马在长队中吭哧吭哧前行。

    沈幕川再次开口,答案成了:“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你想,“像”便是“好”;你不想,“像”便是“不好”;这件事的好与不好,端看你想与不想。”

    苏棠看向沈幕川,视线落在他出人意料会说好听话的薄唇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苏棠语气突然松下来。

    “有个小姑娘,她叫……就叫白雪好了。白雪从小便好好学习、安分守己,一切都为了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她的老师常说‘想玩的话,上了大学,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想谈恋爱也随便谈,没人管你。’”

    “白雪努力考上了大学。她又继续好好学习,因为老师又问她‘难道你辛辛苦苦上大学是来玩的吗?’白雪这次谈恋爱了吗?当然没有,因为爸爸妈妈告诉她‘大学毕业后两人会分道扬镳,谈了也是白谈,没用。’”

    “白雪大学毕业,出了校门,找到“体面”的工作。她明明到了“年纪”,原该像牛顿头上的苹果的男朋友不知为何,没有准时砸在她头顶。白雪偶尔抱怨找男朋友太难,想要放弃,长辈会苦口婆心告“每个人都得结婚,不结婚的人是自私,结完婚就没人管你了。’”

    “你说这个故事的结局会像童话故事最爱的那样:王子和公主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苏棠把头仰在后面的头枕上,长发顺着座椅侧边的曲线滑落。

    沈幕川:“不会。”短短两个字却无端让人嗅出莫测的气息。

    “对啊,他们还差一个将来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孩子,不然,他们老了会很惨的。”苏棠侧头去寻垂下来的长发,将它们重新拉回放到胸前,轻描淡写地补完了结局。

    “结局是:小白雪出生了。”

    沈幕川降下副驾驶的车窗,街灯顺着新鲜敞开的缝隙挤进来,将阴影里苏棠黯淡的脸色映得五光十色。

    “变灯了。”苏棠向前方抬了抬下巴提醒。

    沈幕川的鞋尖悬在油门上,脸转向副驾驶,长眸微眯,一错不错将苏棠脸上肆意流动的光影钉在原地:

    “所以,白雪她要结婚了吗?”

    苏棠怔了下后恍然大悟:“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和你说我的故事?”

    沈幕川没有回答。

    苏棠用眼神示意沈幕川顺着她这侧降下的车窗看出去——

    人行道上几个年轻的女人迎面而来,挽着彼此的手臂说笑推搡;逆流而来的女人们三两成伴,手里拎着或多或少的购物袋;还有在慢悠悠步行中格外显眼塞着耳机匆匆而行的女人……

    “想知道的答案,可以出去问问。”苏棠勾了勾嘴角,“外面的白雪……铺天盖地。”

    在后排早已肆意连天的鸣笛声中,沈幕川踩下了油门……

    苏棠平淡的语气中夹杂着些怅惘:“我或许是希望……那个女孩将来碰巧也经历白雪的故事时,在重重阻碍中想放弃念书时,会偶然想起地球另一端的塔拉,最终靠教育改变了命运,实现了原本一辈子都与她无缘的‘阶层跨越’。”

    “或许你听过美国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的那句‘你在书中读到一些你以为只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结果你发现一百年前,一样的事也发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这对苦苦挣扎,总认为孤立无援的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释放。’”

    “我若是不读书,生活最多无趣了些,”苏棠垂眼看向乖顺贴在胸前的长发,“那个女孩若是不读书,三观大概只能被身边的亲朋师长们塑造,成为千千万万白雪中的一片。”

    沈幕川沉默不语。

    可这一刻的沉默比今天任何时刻都掷地有声,明明他一个字也没说,甚至没有朝她的方向看来一眼,可两人间的气氛确确实实改变了,仿佛火堆燃尽后残余的浅灰色灰烬,看不见一丝橘红的火星跳起,却烫进每一个注视过它的眼睛。

    寂静中倏然溢出一声轻笑:“你竟还当真了,不过是想多卖本书罢了。”

    说罢,苏棠闭上了眼,声音带着困倦:“到了叫我。”

    沈幕川瞥向右上方的后视镜。

    陷入酣睡的冷白面庞久久烫进眼角余光里……

    ***

    车终于到了滨海路,沈幕川轻声开口:“快到秋茗酒店了,再往哪里开?”

    苏棠睁开眼,拉着斜系的安全带往前挡风玻璃外看,秋茗酒店就在百米开外的前方:“停在酒店门口就行。”

    沈幕川:“我可以直接送你回去。”

    苏棠手肘架在中控台上,转头玩味看主驾驶上的人:“你是要贴心地、把我送到酒店房门口?”

    黑色宝马猛地刹住。

    苏棠原本悠闲的姿势被闪得七零八落。

    尴尬的安静中,沈幕川重新启动了车,轻咳了下:“你平时都住在这里?”

    苏棠揉着被晃了的腰:“不好吗?包月的话,比普通月租房贵了些,但不用操心打扫,一个人住也很安全。最重要的是,海城的四星级酒店里,没有比秋茗酒店饭做得更好的了。”

    车停在秋茗酒店门口。

    苏棠右手搭上车门,左手去扶手箱印象中的位置摸手机,指尖沿着夹缝摸个遍,竟毫无所获。

    她转头去看怎么回事,却惊讶看到她的手机直挺挺立在圆筒置物格里……

    原本她对手机位置的印象不该那么深刻,但多亏了沈幕川刚才在她眼皮子底下伸来手……她无比确定手机被她丢回去后四仰八叉栽进了扶手箱的夹缝处。

    苏棠摸索的左手在空中停了几秒,自然转到圆筒置物格上方取走手机。

    “我走了。”她打完招呼,右手推开车门。

    她起身迈出车门,反手合上门时扔下句:“谢了。”

    ***

    黑色宝马里的内饰灯全部熄灭。

    沈幕川还坐在里面。

    女性的善意与温柔,在沈幕川的世界,并不少见。她们往往年轻、富有、不谙世事,释放的善意高调而慷慨,为众人交口称赞。

    或许,是物以稀为贵,暗色里的唇角扯了扯……深谙人性又清冷淡漠的人偶尔泄露出一丝没有附加条件的温柔,便让人如久旱逢甘霖,一滴、两滴都想攥紧在手心里。

    沈幕川现在能确定掩在她长发阴影里的那句温柔,不是他的错觉……

    关于三月之期结束后的补偿方案,沈幕川早有准备,可这一刻望着斜前方黑木描金漆的“秋茗酒店”立牌,他有了更好的想法……

    他知道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好人有好报”,但这种事情,不必每个人都清楚。

    她悄悄温柔对待世界,那么,总该有个人来回报这一切。

    又或许是……

    他并不愿意往深里想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像他,却又和他走上了全然不同的两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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