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别墅里悄无人声,只有不知名的鸟雀偶尔叫上两声。

    王管家打从过了六十,起得是一日比一日早。早起,洗漱后空腹出门,花大约半个小时在别墅区里绕上一圈,回来再去夫人的小花园里打套太极拳,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往往也才五点过半。

    王管家轻手轻脚开了别墅门,老爷夫人待他们这些佣人宽和,所以,这时仍没什么人声,大家都还没起来。

    客厅里,王管家仍穿着一尘不染的白绸太极服,未及换下。

    手里则多了块半湿的白毛巾,嘴里咿咿呀呀无声哼着越剧《双烈记》,一人分饰几角,手下细细擦拭老爷早些年留洋收罗来的宝贝摆件。

    这些东西除了他,家里的佣人可没资格碰,因此,王管家擦了这许多年,手下动作依旧是百般呵护般小心。

    身后冷不防传来“扑通扑通扑通”的下楼声,王管家背着身,仿佛都能瞧见红橡木楼梯被踏得尘土飞扬的模样。

    他把白布巾收到背后,放轻了脚步走到楼梯口屏息以待。

    见人影从上方缓台一转过来露个头,手里捏成团的抹布立马朝那人飞去,他压着嗓子怒斥:“和你小子说几遍了!早上下楼给我放轻脚步,不然就把脚剁了扛在肩上……”

    被抹布兜头罩住的人肉眼可见僵了身体,手不敢置信般颤颤巍巍伸向自己的头顶,小心翼翼捏着抹布的两角,将它整齐端起来。

    “小、小、小……”王管家惊讶“小”了半天,都没说出后续。

    指着陈嘉阳脸骂的手指,在陈嘉阳从他身边飞跑过,才后知后觉收回来藏到了背后。

    王管家忙忙跟上去,嘴里干巴巴解释:“小少爷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我、我还以为是胡家那小子。”

    王管家跟着小少爷一溜烟到了客厅的立镜前,看小少爷对着镜子手小心翼翼摸着发尖,脸一会儿转向左一会儿转向右,憋了半天小心翼翼问:“少爷,您的头没被砸坏吧?”

    “王叔!”陈嘉阳激动转过头,指着自己的头顶让他看,“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把我头砸成这样,你还问我坏没坏?”

    王管家早在跟着陈嘉阳走到镜子时,就把他的头来回转圈看了不下五遍,真是没看到一点流血的模样。再说,他扔出去的不过是条毛巾……

    外面传小少爷性子嚣张跋扈,但他深知小少爷是个实打实的软心人,对他们这些家里工作的人向来宽和,几乎从不发脾气。小少爷现在这般反应,头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因此,王管家忐忑又凑近了些,作势要去摸陈嘉阳的头,看是不是哪块隐蔽的地方鼓了包。

    不料,陈嘉阳却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跳蹦出三步远,嘴里满是警惕:“王叔,你还要干嘛?!”

    王管家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我想摸摸少爷的头……是哪里鼓包了?”

    “什么鼓包?!”陈嘉阳指着自己被湿毛巾压塌的发型,声音如泣如诉,“我说的是我的发型!我对着镜子烫了整整四十八分钟的发型!”

    “定型慕斯,”陈嘉阳用两手比划,“用了那么大坨,全白费了!”

    王管家将小少爷的头认认真真从前到后看了一圈,没太看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视线向下一直看到鞋,哦,小少爷确实认真打扮了,连珍藏的限量版、从买来就放在展示柜最高层的那双鞋都拿出来穿了。

    “少爷,是要去约会?”王管家试探问。

    陈嘉阳脸上的怨气瞬间消散,嘴角咧起来:“您看出来了啊?”

    “哎呀,”陈嘉阳故作不在意摆摆手,“也不是约会啦。”

    “少爷,这个点……”王管家把表盘转过去给陈嘉阳看,“女孩子肯定还在睡懒觉。要不您上去,趁机弄个更好看的发型?”

    陈嘉阳看了眼和6还有一段距离的时针,点了点头:“也是。少爷我赶紧去搞个更帅的!”

    王管家眼见着小少爷腿长三步两步便蹿上了楼梯,跑到一半又猛地回头,欲盖弥彰丢来句:

    “王叔,还不是什么约会,你可别和我爸妈瞎说。”

    ***

    陈嘉阳好不容易打扮好,走到车库,看到一排亮眼的颜色和新潮的车型,头一次犯了难。

    陈嘉阳从左溜到右,又从右转回左,花孔雀般来来回回,把地面都磨秃了,也没选出个低调又不完全低调的。

    陈母在三楼看见她小儿子在他车库前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好奇,走下楼去。

    “阳阳,你一大早干什么呢,来回走来走去的,都把妈妈眼睛晃花了。”

    “妈,”陈嘉阳转头一脸沮丧,“我找不到车开。”

    陈母扫过他小儿子那十几辆超跑,知道他儿子喜新厌旧的毛病又犯了,叹口气无奈道:“又开腻歪了。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下午和你大哥说声,再去挑辆新的吧。”

    陈母见儿子眉眼还耷拉着,心疼道:“你大哥停了你的工资,就让你大哥给你付钱。你告诉他,是妈妈让他掏钱的,看他敢……”

    陈母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儿子笑逐颜开,飞一般从眼前跑走了:“妈,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陈嘉阳所谓的有事,就是趁他大哥去上班,开了他大哥的车库里挑车。

    挑陈泊年的车简直一如反掌。他一眼扫过去,下一秒便挑了那排车里最打眼的白色库里南。

    陈嘉阳开着从他哥那里“借”来的白色库里南,一路哼着歌,朝天堂二手书店开去。

    他还是第一次开他哥这车,底盘高,他出门一向爱开跑车,这下视野高度差了不少。

    他一下子还不太习惯,开得比平时谨慎了不少。

    陈嘉阳原也不想开他哥的车。他大哥那个老古板,车清一色死气沉沉的黑、白、灰,车型也董事会那群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古董们最爱的古板车型。

    可他今日莫名想低调点。

    ***

    陈嘉阳到书店这一路很是顺利,正要像以往那样拐进Snow Wihte Club的停车场,却远远瞧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陈嘉阳当即靠边停了车,飞奔而去。

    “……快放下,快放下,”陈嘉阳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索性省略了称呼,边跑过去边冲人喊,“我来搬,我来……”

    苏棠听到风风火火的呼喊声,搬起箱子的胳膊一顿,脸循声看去。

    几乎是下一秒,陈嘉阳便跑到了苏棠跟前,二话不说,上手从苏棠怀里抢走装满书的纸箱。

    苏棠看着自己突然空空的手臂,有些愣。再抬头,便对上比他背后阳光还灿烂的笑脸。

    “往里面搬?”陈嘉阳兴冲冲问苏棠。

    苏棠不理解面前这男人怎么一大早……开心到了这种程度,却还是被那毫无杂质的纯净笑脸感染,微微翘起了嘴角,朝他点了下头。

    陈嘉阳当即捧着书箱朝书店里走去。

    苏棠在原地怔了片刻,又弯下腰,搬起地上另一个书箱。

    陈嘉阳迈过书店门槛正瞧见这幕,三步并做两步上来抢苏棠手里的箱子:“这箱子太重了,我来我来。”

    苏棠这次没撒手。

    陈嘉阳拽着箱子对面两个角也不放手。

    “箱子重,”苏棠看向陈嘉阳,让步道,“要不,我们一起搬?”

    “重,这箱子一点都不重,我一个人搬轻轻松……”陈嘉阳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前一秒才说箱子太重。

    “我的意思是这箱子对你来说太重了。对我来说,就是小case!”陈嘉阳赶忙找补,找补到一半,又发现这样说好像小瞧人。

    陈嘉阳闭上了嘴,对上苏棠看来的目光,一直讪讪笑着。

    两人的静默对峙中,陈嘉阳愈发手足无措。但凡他多长出一只手,现在一定在疯狂挠后脑勺。

    还好,苏棠突然放开了手,轻声说了句:“那就拜托你了。”

    陈嘉阳的眼睛刹那亮起,仿佛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嘴角快咧到耳后根。

    “快搬进去吧。”苏棠出声提醒,“这样一直抱着,对你不沉,也变得沉了。”

    陈嘉阳回头望一眼苏棠,见她担心看着他,拼命狂压自己老往上跑的嘴角,两脚飘飘忽忽往书店里走……

    ***

    书是苏棠从一个退休老教授手里收的。教授年纪大了,想趁走前,给大半辈子天南海北淘到的宝贝寻个好的新主人。

    老教授也试探过说把这些藏书留给儿女,儿女也并未拒绝。

    但老教授从儿女可有可无的态度便知道,他们根本不配做他宝贝藏书的新主人。他去了以后,他这些宝贝说不定会被儿女当做废品论斤卖了。

    老教授不能忍受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发生的可能性,托了圈里的书友,找到天堂二手书店。

    出售这批珍贵藏书的价格相当厚道,条件也只有一个——帮它们寻到真正懂它们、会珍稀它们的人。

    随着年纪的增长,老教授越发看清了一个道理——他不是它们的主人,不能永远拥有它们,只能成为它们漫长生命的一任守护者。

    而他这个守护者最后的使命便是:为它们寻到合适的下一任守护者。

    苏棠没再搭手,只旁观陈嘉阳像打了鸡血一般把整整八大箱子书先后搬进店里。

    期间,仿佛是为了证明箱子真的一点不沉,他还把箱子单手顶到右肩,单臂扶着进去。

    陈嘉阳把箱子都搬进去后,问苏棠想把这些东西安置在哪里,听苏棠说想先放到二楼再慢慢整理,二话不说,左手抱一个,右肩顶一个,扑通扑通又把八个箱子倒腾到了二楼。

    苏棠静静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莫名觉得这里热闹了不少。

    仿佛空气都充满了她不曾见过的生机。

    ***

    陈嘉阳再次跑到苏棠面前,整个人连同呼吸都带着大量活动后蓬勃的热意。

    陈嘉阳也不说话,就那么咧着嘴朝苏棠笑,两颗虎牙被他卖个整齐。

    苏棠背对着门口抱臂站着。

    身前比她远高出一个头的男人就这样一直垂着头,仿佛脖颈生来就弯成这样的弧度,满脸的笑意明晃晃昭示这是他快乐的姿态。

    苏棠白皙的面庞略仰高。

    晨间的阳光含蓄洒在男人的脸上,让男人的桃花眼看起来愈发黑白分明,澄净明亮,粹满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辉。

    让人难以挪开看向它们的视线。

    尤其是,那里面,自己的脸是那样完整而清晰,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表情。

    “我……”陈嘉阳终于空出了手,却仍然觉得自己还缺了什么,像囊中羞涩的少年低哑着声音。

    “我能叫你姐姐吗?”

    苏棠字字听得清楚。

    两人身后的门还半敞着,清凉的晨风阵阵吹过,珠帘成串轻撞,碎响袅袅。

    陈嘉阳一直掩在牛仔后兜里的手悄无声息到了身前,保持空心拳的姿势举高在两人中间,手腕一翻,把掌心的东西“啪”一声贴在额头上。

    苏棠盯向男人原本光洁的额头上突然冒出的……不合时宜的身份证,错愕瞪大的眼慢了几拍才把上面的出生年月看清楚。

    陈嘉阳垂低长睫,声音一同低下去:“不行吗?”

    身后作乱的碎珠余音里,苏棠的从容崩裂了一角。

    “好。”她带着无奈的笑音答道。

    ***

    合约下午一签完,沈幕川便乘着私人飞机从京市赶回海城。

    沈幕川上车,吩咐司机走城西方向的环城路。司机虽疑惑,却也没多问。

    司机按指示把车停在Snow White Club 对面,下车帮沈幕川开了车门:“沈总,我在这里等您?”

    沈幕川下车,扣好西服纽扣,淡淡回了声:“好。”

    沈幕川不紧不慢走出停车场,过了人行横道,朝着二手书店走去。

    在他看过无数次的珠帘外,沈幕川简直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什么。

    几天前还口口声声说要为他“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他出差不过两天,就握上了他在追的女人的手?

    这破差,真是不出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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