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清楚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东西,比沈幕川预料得简单许多。

    他甚至不必费心去猜。

    当他把盒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尽数倒在茶桌上,便看到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他凭直觉将它取出展开,有图有文字的满满一张纸,标题为:「卡织手链图解教程」。

    他的记性很好,几乎是下一秒便想到了这是什么。

    想验证这个猜想并不难,他按照纸张左上角订书钉固定的长条纸提示下载了视频软件,搜到了上面标出的用户名,在up主二十几个视频教程中成功找到了课程名为「猫猫」的视频,输入纸上一串字母加数字的密码,成功打开了视频。

    十几分钟的视频进度条走了不过五秒,在up主片头展示成品的贴心安排下,沈幕川不出意外看到装饰了一排小黑猫的手链。

    那日头顶莫名其妙的“我想买这个。”,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以吗?”

    他说:“可以。”

    “你觉得这个好看吗?”

    他说:“好看。”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还真是每天都有惊喜在等他啊。

    ***

    沈幕川没有编过手环,更确切说,他没有编过任何东西。

    如果没有遇见苏棠……

    沈幕川按教学视频将几十条彩线按顺序一一排在卡织架上,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有机会做这样的手工。

    他想不到还会有谁提出让他做这样的事情;

    能让他反复拖拽视频进度条,把十几分钟的教学视频停停走走看了近一个小时。

    卡织架后,沈幕川一手卡织卡,一手搭线、排线,十指比田螺姑娘还勤快。

    傍晚静谧的书屋,暖黄的光心照不宣悠悠流淌在两人之间。

    一只耳朵变成一对耳朵,半张脸渐渐圆满,一只只黑脸小猫就这样从笨拙到磕绊、从磕绊到生疏、从生疏到流畅诞生在冷脸专注的田螺先生手间。

    沈幕川抬起微僵的脖颈,穿过书架的空隙,遥遥看向书屋里的另一个人。

    夜窗下,她安安静静坐在圈椅里看书,暖黄的光描着她乌黑的长发、莹白的下颌、纤弱的脖颈,将记忆力总是冷着张脸的人晃得柔软、

    可欺……

    手指感受到窒息的束缚,沈幕川低下头,长睫掩映的乌瞳里是纠缠的凌乱色彩。卷曲的长睫缓缓眨了下,他卸下指间的力道,晕红从充血的指尖一点点散开。

    手指的异常很快消退,比心中不知所起的异样散得更快。

    沈幕川慢条斯理解开西服纽扣,脱下搭在一旁的椅背上。他起身走到苏棠侧边,长腿抵在桌沿。

    苏棠从书上歪头看过来。

    “手伸出来。”或许是半天没说话,沈幕川冷不丁开口声音带着低沉的哑意。

    苏棠不知就里,但还是将原本压在书页右下角的手朝一旁的沈幕川递过去。

    沈幕川长睫压低。

    眼前松绿色的系扣毛衣袖子有些长,毛绒绒的袖口外参差露着莹白的五指,指甲涂着流光的琥珀色。

    果然,很适合她的颜色。

    沈幕川未置一词,只薄唇轻抿了下,便抬手伸过去,将宽松的松绿色袖口整齐向上挽了两叠,把里面纤细的手腕完整露出来。

    “我算一下还需要编多长。”沈幕川言简意赅,说着把编了七个半黑脸小猫的手链围了上去。

    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

    沈幕川略带薄茧的指腹隔着线绳点在苏棠滑嫩的腕上。

    还有多少只黑脸猫在等他编……

    苏棠原本沉在铅墨文字间的一双眼此刻跟着她腕骨附近若即若离的指尖游移。

    在两人互不相看却又落向同一个地方的眼神里,暧|昧仿佛一擦既燃的火,克制的呼吸都成了撩拨的原罪。

    “他这两天来了吗?”沈幕川突然开口。

    苏棠:“谁?”

    沈幕川的目光依旧在指间细窄的腕上,眉眼专注嘴上却随意答道:“前天那个逃单的人。”

    “你是指,”苏棠顿了下,“陈嘉阳?”

    苏棠腕上有条不紊计数的冷白指尖凝在微妙的空中。

    “你知道他的名字?”沈幕川声音凉噤噤的。

    苏棠点头,后知后觉对方没有看过来,又补了声音不大不小的“嗯。”

    沈幕川的手指重新计起数来,言语间恢复了不咸不淡:“原来,你们已经熟到可以彼此交换姓名。”

    “不是交换了姓名。”

    “他给我看了身份证。”

    说话的人语气轻描淡写,一句一句却把听者的心放高又收回,最后索性直接剪断拴在手里细长的银线,任它坠落到不知何处。

    “他还给了我张名片。”

    名片?沈幕川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那上面除了名字,还有一样必定会有……

    沈幕川面不改色轻“哦”了声:“他一向如此。”

    苏棠:“他这两天很忙吧?”

    沈幕川:“是吧。”

    苏棠:“难怪……”

    沈幕川:“难怪什么?”

    苏棠:“他前天说第二天来给我带一家私房店的可露丽,据他说,即使在波尔多,也很难找到那么地道的可露丽。他那么说,我还真有点好奇味道。”

    “波尔多的可露丽也很一般。”沈幕川剑眉微挑,“而且,接下来一段日子,他应该也会很忙。”

    苏棠:“哦?”

    “陈氏集团的三十五周年庆即将来临。小陈总行事不羁,工作向来随心,原本这事和他也没多大关系。”沈幕川的目光从苏棠手腕移到她脸上,似笑非笑勾起唇角,“说起来,这还要多亏你推荐的那本劳动法,他作为公司副总向员工推荐劳动法的事情,前两天被一个员工po到网上,他连同陈氏集团一起上了热搜。”

    “这件集团的大事就不得不与他有关了。”

    苏棠听他语气有些怪,犹豫问:“我怎么感觉你对你老板有意见?”

    话落,腕上倏然一紧。

    苏棠低头去瞧,就见腕上的手链严丝合缝掐住她手腕。

    下一秒,又轻飘飘松开,只有腕上新鲜的红痕见证了一瞬而逝的力道。

    “好了,还有十八个半黑猫要编。”

    “一天六个,三天就可以完成。”沈幕川松开扣紧的两指,成股的线瞬间散成丝缕,从苏棠手腕的垂落。

    沈幕川接起之前的问话:“我对我老板没有意见。”

    他捏着手链的另一端直起身,丝丝缕缕的彩线从苏棠手腕窸窣擦过。

    “我是对你虎视眈眈的男人有意见。”沈幕川转身,朝之前坐着的地方走去,“毕竟,男人没什么好东西。”

    白衬衫整齐收在黑西裤里,行走间,光下的背影宽肩窄腰若隐若现。

    “哦,”严丝合缝掩在黑西裤里的两条长腿停住,清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是作为你追求者的忠告。”

    ***

    陈嘉阳作为老板的第二层窗户纸被戳破,沈幕川这个助理理所应当该忙起来。

    晚上临出书店门前,沈幕川被唤住。他转回身,看到递过来的白色信封,侧面颇有厚度。

    苏棠没主动说,他也什么都没问,伸手接了过来。

    许是心知肚明信封里是什么,直到走出书店的视线范围,沈幕川仍旧没打开信封。

    回到别墅,信封被他随手放去床头柜,两本始终在那里的书上。

    第二天早上,沈幕川准时起床,洗过澡走去衣帽间。

    衣帽间挂起的一排白衬衫,他跳过被扯松了两颗扣子的第一件,选出最顺眼那件。

    白衬衫、单排三粒扣的浅灰色格纹马甲、驳领高宽的同色系西服套装、素色领带,还有那块百达翡丽。

    下楼吃过早餐,管家送沈幕川出门,大门在他们身后掩上。

    家里的佣人低着头迎面走来,手里拿着一沓信件按上面的信息在做挑拣。听到管家的轻咳声,才匆忙抬起头,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走来,敢忙收住脚步,和两人问好。

    沈幕川没说什么,点头示意了下,路过人时,瞥了眼佣人手中米色、白色混乱杂在一起的信封。

    紧随其后的管家注意到这一幕,默不作声朝还站在原地的佣人伸过手,后者很有眼色把那一沓信封递了上去。

    司机早已等在车外,沈幕川一走过去,司机快步走过去为他打开车门。

    沈幕川伏身上了车,司机欲关门之际,被落后一步的管家叫住。

    “少爷。”管家双手递上一沓信件。

    沈幕川没有伸手去接,盯着那已按颜色、大小分好的信件几秒,摆了摆手回了句:“不用。”

    说完,便示意司机关上车门。

    管家捏着那沓信,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尾,怀疑自己之前看错了眼。

    ***

    中午,沈幕川来了天堂二手书店,在正常公司午休的时间,拎着两个造型雅致的甜点盒子。

    还没到苏棠平时吃午饭的时候。

    苏棠的视线越过精美的缎带蝴蝶结,隔着盒子上方的透明视窗窥见了里面的模样,原本兴趣缺缺的眼,迟迟没能移开。

    左手的盒子是色彩缤纷的马卡龙圆环,右手的盒子是本该是一月份限定的国王饼。

    苏棠招呼沈幕川坐下,拎着两个盒子脚步轻盈朝里间走去。再出现,盒子里的东西出现在了精心装饰的手绘餐盘上。

    马卡龙外壳纤薄却酥脆,一口下去,外酥薄内软弹,咀嚼两下,口齿间盈满了不容忽视、别具风味的杏仁坚果香。

    但不出意外的很甜。两枚便足以配上一大杯冰美式。

    坐在对面的沈幕川便是如此吃完的。

    国王饼甚至被复烤过,比脸还大上一圈的派饼又添了两分焦色,金棕色的手割图案冒着热腾腾的黄油香气。

    沈幕川拿刀亲手分切,递来的第一块,苏棠便吃到了一个国王饼原该只有一个的国王迷你瓷人。

    苏棠从扎实的杏仁奶油馅中慢慢抽出迷你瓷人。

    “每年主显节,法国人一家会一起分食一个国王饼以示庆祝。每一个国王饼在制作时都会放上一个国王小瓷人,被称作Fève。据说,吃到国王瓷人的人,新的一年,会好运不断。”沈幕川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喜色,不疾不徐解释完。

    苏棠用手中的彩绘小瓷人隔空数着剩下的国王饼:“1、2、3、4、5、6、7……”

    “8,这么容易就能吃到哦。”哦音拖得格外长,“我新一年的好运怕是要爆棚吧?”

    沈幕川没说话,默默吃完了他分给自己的那块。

    象牙白的瓷盘上除了一束盛放的紫鸢尾浮雕一无所有,连一粒杏仁奶油馅都不曾掉上去。

    没有迷你国王瓷人。

    沈幕川吃完剩下的国王饼。

    依旧没有迷你国王瓷人。

    事实证明,这个国王饼没有猫腻,真的只放了一个迷你瓷人。

    “你新一年的好运爆棚了。”沈幕川放下手中刀叉,不咸不淡说道。

    苏棠善解人意递给沈幕川一杯龙井茶解腻。

    转身收起桌上的餐盘杯具,连同周身占满杏仁馅儿的国王小瓷人,走进里间一齐冲洗干净。

    苏棠很快走出来。

    沈幕川一直盯着人,等她到了近前,才默不作声从桌上的纸抽盒抽了张纸递过去。

    苏棠不明所以看了眼手中的小瓷人,转头回望一路几步一隔的水渍,默默接过了纸巾,坐下低头细细擦拭手中的国王瓷人。

    擦干后,苏棠将国王瓷人咔哒一下立在沈幕川眼前的桌上。

    “干净了吧?”

    “嗯。”

    “你是不是忘记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吃到国王瓷人的那个人,可以做一日国王,向桌上的人任意提出一个要求。”

    ***

    晚上七点,一般上班族的下班时间,沈幕川再次出现在天堂二手书店里。

    他走进门,苏棠从桌上正在看的书上看来,两人对上眼的下一秒,眼神招呼了下。

    三秒的沉默空白后,苏棠低头继续看书。

    沈幕川径直走到空着的茶桌,从一旁的置物柜上层取出他未编完的手链。

    卡织架后,沈幕川眉眼低垂,鸦羽长睫下尽是专注。

    他手上动作较昨天又熟练了些,但六只指甲大小的黑脸猫,错线了要拆,不对称要拆,拆拆编编,也编了许久。

    六只黑脸猫编完,沈幕川便收了手。

    多一个猫耳朵都没编。

    他把手链依旧放回之前的盒子,收好。

    沈幕川利落起身,出门离开。

    Snow White Club的停车场,司机在车内等候。沈幕川上了车,便吩咐回别墅。

    一切都和昨天差不多。

    白色的信封依旧未被拆开。

    已知内容的信封,和糊得失败的窗户纸一样。

    拆开和不拆开唯一的区别,是后者可以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堂而皇之的。

    只是这次,白色信封上多了个指节大小的国王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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