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13年前,彼时10岁。

    为什么爷爷不把我接回去?我不想住在那儿!从爷爷家走去我现在住的地方不过半小时,开摩托车不过十分钟,可爷爷就把我丢在那儿了。

    偶尔爷爷会叫我出来饮一顿早茶,只有我们两个,他让我把弟弟也叫出来玩,母亲不让。她故意不让弟弟亲近爷爷奶奶。

    有一天爷爷照例叫我出去喝早茶,母亲觉得我与爷爷来往得太频繁了,而且前一天恰好我洗碗洗迟了,她已经打了我一顿出气,又觉得只打一顿还是不够,当天早上又打了我一顿。我是哭红了眼睛才出门的,到了酒楼里,我爷爷单也点好了,菜也上齐了,我仍在哭。我说:“爷爷,我不想住那里,我想回去住。”爷爷尴尬非常,他只会不停地劝我:“你别哭啦,别哭啦……”用纸巾擦去的眼泪马上又留下来,爷爷黑着一张脸吃早茶。

    他不理我,我就越嚎越大声,到了后来只是一昧干嚎着。这动静惹来了邻桌客人的关注,爷爷又用纸巾擦我的眼泪,说:“你别哭啦,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一位阿姨走过来问我爷爷:“小姐姐为什么一直哭啊?”爷爷尴尬着说:“她妈妈对她不好……”阿姨漏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转身回她自己的座位去。

    那顿早茶我没吃几口,爷爷也没吃多少。我只顾着一边捏着被打肿的尾指一边哭,今早那女人用鸡毛掸子打我腿时我用手护住,这根手指挨打那面就渐渐肿了,起的水泡比烫伤的还要大。我把伤处给爷爷看,满心期待他能把我接回去……后来他还是把我送回了母亲家,他从此再也不找我喝早茶了。

    对于这种状况,母亲是很满意的,从此她再打我的时候讲完了那套惯有的说辞,又能多加上一句:“你爷爷不要你啦,我看你能逃去哪?”从此我只能听她差遣了。

    重男轻女的家庭生出了一个只会读书的女儿是不划算的,她必须做家务,在一个买不起洗衣机的家庭里手洗全部衣物,洗碗、扫地拖地等等,这些必须要做好,否则就会挨打。有一个周六,我记得那是一个周六,我睡到临近早上十一点,母亲直接带着鸡毛掸子来掀我的被子,“我叫你多少次了?给我起来干活!怎么呀,大小姐等着你爷爷来请你喝茶?做你的春秋大梦……”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拽起来,就往我身上挥舞着啪啪响的鸡毛掸子。一瞬间我朦胧的睡意逃去了九霄云外,我被抛回了人间。还未清醒过来的意识当天肩负的第一件责任是指挥我高声痛呼,接着我满屋子逃跑。

    我记得半睡半醒间听过她喊我的名字,可我不想起来。我幻想她在厨房里择菜,已经喊了我的名字多次也不见我起身,她怪我忤逆她;又想到还有个好使唤的工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幻想着我活得很滋润,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我每天都得挨打的,我知道她一天顶多打我两顿,一顿最多半小时。我早习惯了,可我不能没有懒觉睡。老实说,她和她的命令在我眼里只是个屁。

    她最终把我逼到墙角,将我逮住了,揪住我的衣领“啪啪啪”连着抡了几十下鸡毛掸子,我放声大哭,我大声嚎叫,她越打越起劲。我从一处墙角逃窜到另一处墙角,那里的一张木桌子上有一台电话座机,我抱着这台电话座机说:“我要给爷爷打电话!”她肆意张狂地大笑,又嘲弄又尖叫:“你打呀,你现在就打,我看着你打,你看你爷爷理不理你?”

    我抱着电话座机拨号,她在我身后抡鸡毛掸子,嘴里还不停地咒骂我。电话很快被接听了,“喂?”那是我爷爷的声音!

    “爷爷!”

    “什么事啊x?”爷爷只说了半句话,我迫不及待对着话呼救:“爷爷她打我!你把我接回去吧!爷爷,她打我!你把我接回去,啊呜呜,呜……啊啊她打我,你把我接回去……哇啊啊啊她打我……”

    电话这头,我抱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母亲将鸡毛掸子抡个不停,抡出了残影,“你爷爷怎么说的?嗯?我看你死不死心,我让你告状!我让你告状!”电话那头,我爷爷说:“别哭啦,别哭啦,把话筒给你妈妈……”

    我回头说:“爷爷叫你听电话!”

    她将武器换了一只手,给了我两个响亮的耳光。

    “哇啊啊啊啊……她不听,爷爷快接我回去……啊,哇啊啊啊……爷爷快接我回去……”

    僵持了十三分钟,因为座机上的灰绿色屏幕显示着已通话了十三分钟。爷爷只得一直说:“别哭啦,别哭啦。”我一直对着话筒嚎哭,爷爷逐渐沉默了。快到第十四分钟时,话筒里传来一阵叹息声,电话就挂断了。

    “哈哈!”胜利者发出一声猖狂的喟叹,抢过我手中的话筒放好,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扯回原来的墙角,又是抡着鸡毛掸子来了一顿畅快淋漓的鞭挞,“你爷爷不要你啦!敢不敢告状?我看你还敢不敢告状?我看你还服不服!”

    我抱着头依偎在墙角里,我把嗓子嚎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着被打得眼睛都不敢抬起、弓着身体贴墙缓缓动作的我,好像终于满意了,她长舒了一口气。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好像刚刚完成了一套畅快淋漓的有氧运动,她朝我踢了一脚。“滚去摘菜!”我缓慢地离开了墙角往厨房走去,她看着我乖乖滚去厨房摘菜叶子,这才把鸡毛掸子扔下,轻轻走到弟弟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门,发现弟弟已经醒来了,她喘着粗气温声细语:“醒了就快起来,来客厅吃早餐。”

    似乎弟弟还不愿意离开他的床。我在厨房里竖着耳朵听着,听见了弟弟在卧室床上翻滚的动静。那女人走到客厅,将装着早餐面条的碗端去了弟弟的房间,将房门半掩说了一些悄悄话。

    没一会儿,她又走到厨房里看我摘菜,她看我竟敢把青的菜叶子扔进垃圾桶里,又顺势给了我两脚:“浪费我的菜!捡回来!”

    我将扔进垃圾桶的菜叶子捡起来。

    看我时不时抹眼泪,她就逮着我抹眼泪时用语言羞辱我,那天她的咒骂声持续了很久。

    那时我听说过有“报警”这个方法,我不敢报警,也没想过要报警。住在附近这一带建筑群的每个人都习惯听到孩子的嚎哭,因为不止有我挨打。我从来没见过谁胆敢报警,我想这应该是我们这群人的“约定成俗”。我不知道报警后会怎么样,可孩子总要有父母养的。

    附近这一带建筑群——这好几栋连起来排成排的大楼几乎住满了人,在我之前就有小孩挨打,在我之后仍有小孩挨打,谁也救不了谁。上次我说过那个挨水管打的同班的女同学,她妈妈常打她。她也有一个弟弟,我想有一个弟弟就是她挨打的全部原因了,她住的那栋楼是我对面楼的隔壁楼;再远一点的另一栋楼住着与我读同一所小学的隔壁班的男同学,他也常挨打,不过他挨打是因为成绩差,每次考完试发卷子的那段时间或者开家长会后,我就有几率听到他的父亲骂他、打他的声音。有时候嚎得特别惨,我想他可能真的考得太差了?

    小孩的尖叫声尤为刺耳,他们嚎哭时我能听到,我嚎哭时他们也能听到。有时候连大人的咒骂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到了学校时看见对方颓丧着一张脸也能猜到缘由。我们对彼此的丑事保密,我们心照不宣,尽管这样我们也没能成为好友,更没想过联合反抗。因为小孩是做不成任何事的,道理全在大人嘴里,而且挨打到底还是不光彩的事,即使是我们也知道不能对外宣扬。

    不过我与他们又不同,毕竟我挨打的频率要比他们高得多,我想一些近邻不嫌惊奇也嫌烦吧?

    于是又发生了一件事,一天晚上我刚准备回房间睡觉,母亲已经睡了。那天同样也挨打了,所以我照常是哭过的。我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就去客厅看,客厅是黑的。原来门外正有人掏钥匙开门。门被打开之后我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看见我也愣神了,“x?这么晚还不睡?”

    我躲回房间里,刚才见到的那个人似乎是我的父亲,我不太认识他。母亲从她的房间走出来了,这才把客厅的灯打开。

    第二天傍晚,我放学回来时正撞上他们吵架。两个成年人的吵架声比我嚎哭的声音还大得多,犹如一声惊雷炸响,把我吓坏了,我马上就躲回了自己的房间,隔着门板听他们吵架。父亲说爷爷先前已经告诉了他我母亲总是打我,而且今天他走在街上时,凡是认得他的人无不神色怪异,他马上就知道这件事情很严重。父亲指责母亲,说了多少回让她别打我,她死性不改,现在她虐待小孩这档子事儿在附近都出了名,这给父亲丢尽了脸。母亲愤怒地摔门而去,我的父亲就站在楼道里叫骂:“你又去打牌!你这种人,你连一点正事都不肯做!”

    父亲骂人还是太斯文了,而且也没那么长气,不如我母亲一张口就是一长串不堪入耳的脏话,但胜在声音洪亮、有理有据。他摔上门回到木沙发上坐着生闷气,等了好一会儿才招呼我“出来吃饭”。我就低着头出来了,我其实也有点怕他。席间我们相对无言。

    我父亲回来的这段时间唯一优点是我的母亲要假装服侍他,这段时间大部分家务都是她亲手做的;但又多了一个坏处,只要父亲占有了客厅,任何时间我都只能躲回自己房间。弟弟倒是不怕他,周末从全托班里回来遇见了父亲,他们会在客厅里玩得很高兴,父亲很乐意陪他玩幼稚的游戏。我的父亲也打我,不过比起用武器,他喜欢掴人巴掌,幸好他不常出手。他自认回家的这段时间是用来享受的,他总要有一个女人给他做家务。他在家时看见我母亲装得忙前忙后,就以为我平日里什么也不干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花着他的钱,他就刻意指示我去干活。我虽然怕他,但丝毫不敬重他,有一次他来掐我脖子,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从此我对他的憧憬和指望也一并死了。我母亲还要假装慈悲心肠来给我们劝架,真是好讽刺啊。

    我父亲在家时我能好过一点,可那又怎么样?他每次总是待不了几天就走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鸡毛掸子换了一把新的,我猜旧的那把被父亲扔了,可是买一把新鸡毛掸子是如此容易,只要她走进一家杂货店,只要她花十二块,只要十二块……

    今年秋天爷爷去世了,听说是慢性疾病又已经拖了很久,对生病的人更是煎熬,爷爷刚开始时瞒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将病情公开时已经是癌症晚期。他耗尽了囊中钱财,他去时这头家自然就散了。奶奶说要跟着叔叔生活,叔叔和嫂嫂有一个儿子,后来他们被奶奶撺掇着离了婚,孩子归叔叔。我感觉叔叔对奶奶没有丝毫怨恨,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我母亲装作一个深明大义的被害者讨得我嫂嫂的信任,又以此事规劝我发愤图强以后要赚大钱报答她,要求我憎恨奶奶和叔叔一家,我真是懒得说她。

    爷爷将一方他珍藏的砚留给了我,嗯……其实是我自己拿的,这东西没人在意。爷爷能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我不会,但是我画画很好看,好看到我用粉笔在地面上画画,路过的人都会夸几句,说不似我这样一个小孩能画出这样灵动的颜色,而且画什么像什么。我被夸了会很高兴,就更努力地画了。写字跟画画也许有什么相通的地方,值得让我留一方砚来纪念我的爷爷?我这样想。

    今年我在学校里交了一个好朋友,她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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