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宗,宗主寝殿。

    “内外兼修,方为长远之道。行芳,为师观你境界修为提升迅速,恐道基不稳,有碍修行,且先闭关一段时间,如何?”

    “......”

    行芳是洛商的字,由道尊无落所取,意味品行高洁。

    无落希冀这字能压一压商字的庸俗与算计。

    洛商坐于下首,看似聆听教诲,然而心神情不自禁地关注系在小指上的一线牵,殷红的红线颤动不止,代表红线另一端的情况不容乐观。

    棘手的愚人就此陨落,似乎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想。

    “行芳,回神。”见洛商走神,无落重重敲了两声身前的桌案。

    洛商连忙醒神,垂首佯装羞恼地请罪:“徒儿愚钝,尚未琢磨透师父昨日演示的剑招,因此走神,辜负了师父一片苦心,望师父责罚。”

    无落斟一杯灵茶,慢悠悠品尝几口,才道:“钻研剑法是好事,你又素来认真,但道法修行万万不可懈怠。五日后的寻猎,你不用去了。”

    洛商笑答:“徒儿谨遵师父命,留守宗门,照顾元师妹。”

    无落听到元师妹三个字,眸色不着痕迹地暗了暗。

    元明珠被叛徒元锦打伤,亟待静养,却坚持要参加寻猎。

    那寻猎是每年都会举办的除魔猎妖行动,也不知道她着急参加干什么,性子到底浮躁了些,若不是看她天赋特殊,自己绝不会收那样追名逐利的徒弟。

    “明珠自请参加寻猎,为师已经准了。”他说。

    “师妹重伤未愈,去参加寻猎难免添新伤,甚至死于非命。”洛商徐徐作揖,“恳请师父应允徒儿参加游猎保护师妹,延后闭关时间。”

    闻言,无落搁置茶盏,犹疑不定。

    为一个元明珠搭上洛商道基受损的风险,实在不值,可元明珠身上的天赋对他尚存价值。

    终于,他闭眼下了决心:“同门间当友爱互助,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倘若阻止,说不定平白叫你生出执念。”

    “谢师父体谅。”

    洛商半跪谢恩,垂落的碎发掩去他眼底的冷意。

    元明珠不顾重伤也要去参与寻猎,应该是预知到此次游猎会有异宝出世,妄图夺宝。

    呵,他不管她是不是天机阁的人,那异宝前世属于他,今生亦属于他。谁敢坏他好事,来一双他杀一双。

    寻猎之事谈妥,无落抬手施展法诀扶起洛商,再次开始讲课,并且将洛商的不足一一指出。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他抿口灵茶润嗓,挥手适宜洛商退下:“今日就到这儿......”

    话音未落,殿门外服侍的小童来报:“云华尊者前来拜访。”

    不等无落决定见与不见,云轻白已经跟在小童后头进来了。

    他一身白衣,风轻云淡,像永远不会被外物所动摇,又像清冽纯白的雪,遗世而独立。

    洛商默不作声将他打量一个遍,额间朱砂晃动,眉眼堆叠起疑惑与敌意。

    他前世见过云华尊者的残魂,总觉不该是云轻白的模样,奈何时间久远,那段记忆早已模糊,记不清了。

    云轻白甫一进殿,双膝跪地:“云华拜见宗主。”

    他分明跪着,偏背脊挺得笔直,风骨峻峭,不容小觑。

    洛商不由自主转动手腕,骨节脆响。

    那脊梁看着碍眼得很。

    镇定如无落惊得一愣。

    云轻白修为高强,地位超然,在修真界只有别人跪他的份,素来不见他跪别人,平日里见他这位宗主,也是虚行一礼以示尊敬。

    无落飞身而起来到云轻白面前,亲手扶他:“云华你行此大礼,实在折煞本尊。”

    云轻白拒绝他的搀扶,垂首:“逆徒元锦,为逃脱责罚,不仅打伤同门,还叛逃下山,罪上加罪,恳请宗主秉公处理。”

    刚说完,云轻白的灵识里,响起赞许的声音。

    【你总算清醒了,元锦脱离掌控,就应该彻底抹除。】

    云轻白听后岿然不动,继续道:“但她本性纯良,罪不至死。而且逆徒虽然犯下种种罪行,为人师者没有教导好她,更难辞其咎,望宗重惩云华,以儆效尤。”

    “糊涂!”无落听前半句,还颇为欣慰云轻白识大体,然而这后半句将他气得愤而甩袖,“你肩上担着混沌渊的责任,怎可意气用事。况且那叛徒,为逃出渡化狱,可是与魔头联手!”

    自发现元锦与欢喜逃狱,渡化狱弟子将渡化狱上上下下检查三遍,终于在两人狱中找到阵法残迹,经阵峰的人鉴定,得出元锦与欢喜两人联手发动阵法越狱的结论。

    无落不懂大义凛然、修无情道法的云华怎么被区区师徒情所触动,孰不知云轻白心中的那道声音更震惊。

    【你疯了?一个世界产生的bug而已,你何必维护她!】

    【你忘记自己的任务了吗?】

    云轻白没有回复灵识中的质问,平静道:“我是她的师父,我护她一些,理所应当。”

    无落恨不得把这不省心的扔到思过崖面壁百年,元锦她逃狱也好,打伤同门也罢,最重要的是她勾结魔道,单这一条罪名足够她死上几遍。

    无落面沉如水:“云华,门规不可废。”

    “逼她到这个地步,错在我,我愿上刑罚台受天雷之刑。”

    “云华!”

    【云轻白!】

    两道怒吼同时响起,于殿内回荡,震耳欲聋。

    突然,一道矮小的身影蹿进殿内:“老远就听见宗主大人的咆哮,震得老夫耳朵都快聋了。”

    来人鹤发松姿,正是药无尘,他斜躺在一个玉葫芦上,边说边掏了掏耳朵,然后身手矫健地跳下葫芦。

    无落揉眉,云轻白就够他头疼得了,怎得这块硬石头也来了。

    “无尘,是灵药不足了么?本尊马上拿牌子给你批十亩灵田的量。”

    说完,他吩咐伺候的小童领药无尘去取灵药,不曾想药无尘装模作样地抚着长胡须,摆手道:

    “老夫今儿来不为灵药,但如果宗主大人要给,老夫也不嫌弃。咳咳......今儿来主要是告状。”

    药无尘喜爱钻研医术,品尝百草,将他那药圃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往日有修士路过打个喷嚏他都要谩骂半天,要不然找他告状评理。

    无落按捺怒火,暂时遗忘云轻白,无奈问药无尘:“哪位又惹你不高兴了?”

    “宗主大人,老夫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素有容人雅量,您又字用得不妥当。”药无尘摇头晃脑,点评一番,立时转换话锋,忿忿不平,“不过此次招惹老夫的人可恶得紧,忍都忍不了。”

    “他明明身受重伤,偏偏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以为天下和宗门离了他就不行一般。而且他还拖累他徒弟蒙上不白之冤,宗主大人,你评评理,此人是不是可恶至极?”

    药无尘越说,无落越觉话中描述的人熟悉,到最后那可恶的人呼之欲出。

    无落面沉如水,大步走上大殿正中的首座,属于宗主的威严与气势压得童子喘不过气来,哪怕嚣张的药无尘也不声不响塌了肩膀。

    “云华,你来说,本尊要听实话!”

    云轻白淡漠如初,沉默许久,终没再逞强,将他即将陨落与元锦为何执意叛逃的缘由娓娓道来。

    话落,殿内沉寂得落针可闻,独站在旁边的洛商抗住威压,上前一步说:

    “师父,洛商虽初进宗门,但听闻不少元师姐的事迹,她乐于助人、不求回报,以身作则、素有威望,宗门里的弟子无不尊敬她。此次她勾结魔道叛逃宗门,许多弟子不可置信,然而她是为救云华尊者,牺牲了前途与性命奔赴混沌渊,一切就说得通了。”

    “是元师姐干得出来的事,弟子心里钦佩。”

    无落长叹,右臂弯曲,支着桌案扶额:“云华,你是万年来最有望飞升的人,整个修真界都看着你呢。你为巩固混沌渊封印受伤,失去一魂的事为什么不禀报?”

    云轻白面无表情:“宗主息怒,一切都是云华自以为是犯下的错误。”

    瞧他说着自己有错但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无落不禁心梗。

    他紧蹙眉梢,摇头道:“算了,你的性子向来如此。”

    “行芳,通知下去,命渡化狱弟子回宗。元锦之事,若她大难不死,有幸回来,再议。”

    “弟子遵命。”洛商恭敬地退出寝殿,但经过云轻白时,他顿了一瞬。

    待洛商离去,无落屏退左右,留下药无尘与云轻白数落一通。

    直到天色渐晚,他口干舌燥喝完一杯灵茶,嘱咐药无尘:“尽力保全云华,至于他失去的一魂,本尊来想办法。”

    于是药无尘一路跟着云轻白回逍遥剑锋,为他暂时稳定神魂后,他苦口婆心道:

    “尊者,你别怪老夫泄露秘密,老夫实在不忍心看着元锦那个丫头白白被冤枉失了性命。”

    云轻白淡然处之,毫无指责之色,也无动容之态,令药无尘不知如何是好,幸好片刻后,云轻白给出反应,他轻点下颌表示知道和理解:“多谢。”

    药无尘是个急性子,在空气放佛凝滞的逍遥剑锋如坐针毡,他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推说药圃还需打理,匆忙告辞。

    云轻白遥望药无尘的身影化作小黑点消失在天际,挥手关闭殿门,然后走到摆着香炉的案几前。

    往日里烟雾缭绕的香炉已经冷了。

    【为什么替她求饶?】

    灵识里的声音喋喋不休。

    云轻白轻描淡写道:“世界围绕天命之子延展,天命之子的需求大于一切。他需要元锦,元锦还拥有存在的价值。”

    【这理由你已经用过了,她没有珍惜你给的机会。】

    云轻白气定神闲地抬手搭在香炉上:“我们需要遵循世界与天道的运行秩序。我扮演宠爱她的师父,那么我的行为就要符合逻辑,不是吗?”

    【......】

    【你果真如此想?】

    “你我同为一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元锦必须在混沌渊陨落。】

    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响,香炉爬满裂纹。

    云轻白指尖一点,龟裂的香炉化作齑粉。

    “‘云华尊者’应当在混沌渊失去一魂。”他侧头,望向院中凋零的梨树,“你去做那魂。”

    【我不会手下留情。】

    “本该如此。”

    所有的相处与陪伴,不过是达到目的的工具。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替天命之子铺平坦荡仙途。

    其他人和事,莫过于尘埃,不值一提。

    云轻白抬手,阖上槛窗。

    ——

    混沌渊。

    元锦几近窒息,肺部烧得痛不欲生。

    她浑身上下被烂如泥的血肉包裹,被缓缓拖进咕咕冒泡的泥沼,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血肉还未闭合的缝隙,茫然地望向血雾朦胧的天空。

    她是谁?

    她好像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可记不起来了。

    “阿锦,娘亲好想你!”血肉不断膨胀、鼓动、振响,发出娘亲的声音。

    那仅剩的尚未闭合的缝隙,蚯蚓般蠕动,挣扎着连城一片。

    元锦想,既然记不起来那件事,肯定代表它没有自己陪娘亲重要。

    眼皮开始变沉重。

    她好困。

    娘亲的怀抱好温暖。

    在娘亲的怀抱里睡去,应该不会像住柴房里一样被冻死吧?

    “阿锦乖,睡吧,娘永远会陪在你身边。”

    元锦听着娘亲的哄睡,幸福地闭上双眼。

    元锦的心魔幻觉外。

    “初月,你再不醒,信不信我把你喜欢你师父的事散布到全修真界!”欢喜甩了甩扇脸扇得手痛的双手,恶狠狠威胁道。

    然而元锦毫无反应。

    她气喘吁吁跌坐,盘算自己不如将元锦扔下算了。

    陪人同生共死,是傻到极点的圣人才做的事。

    她都是魔修了,干嘛信守誓言。

    “初月啊初月,别怪我丢下你,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

    欢喜理直气壮地要把元锦推出清心阵,然而才推两寸,她无意间看见松松垮垮插进元锦发髻上的木簪,就不自觉停手。

    木簪虽然朴素,但上面雕刻的花纹栩栩如生,精致得不似凡品,而且木簪表面细腻光滑,一看就知道被悉心护养。

    欢喜偏头想,这木簪逃狱之时就看见元锦佩戴了,应该是元锦的珍贵之物。她不如再当次好人,将它取下替元锦送给云华尊者,也算给生者留下念想,宽慰亡灵。

    越想越觉此举甚好,她伸手就要去取,哪知刚握住木簪,手腕突然被钳制,紧接着对上一双冰冷的杏眸。

    杏眸娇俏,可此时欢喜打心底升起一阵恐惧。

    “......”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欢喜嘟嘟囔囔抽出手,抱胸道,“传闻中修为高超、道心稳固的初月仙子也不过如此,连我这小魔都比不过。”

    元锦撑地起身,闻言沉默半晌,许久才回话:“欢喜女魔的心境,寻常人等望尘莫及。”

    欢喜听不出元锦到底是讽刺还是夸奖,不过她将听不懂的话一律当夸奖,因此扬起下巴,骄傲道:“那当然,我师父还夸过我稳如泰山呢。”

    说完,她方发觉自己提起了黎青玄,气势陡然垮下来,下意识伸出舌尖舔舐干涸的唇瓣,转换话题。

    “你是怎么挣脱心魔的?”

    元锦的神识扫过心界春暖花开的一面,最终停留在她亲手炼制的玲珑红豆骰子剑穗的旁边,那儿躺着一片莹莹发光的翠绿叶子。

    她摊开手取出叶子,低头描摹它清晰的纹路:“是她唤醒了我。”

    “它是?”欢喜微怔。

    “浮光。”

    早已死亡的浮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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