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忽然感觉到一种很强烈的被抛弃感。

    尤其是醒来后,房间空空荡荡,独在异国的不安袭击她的心头,本就脆弱的心防彻底破碎。

    想回去,想回家。

    念头一起,就如同春雨后的野草一般疯长,再按不回去。

    苏落第一次那么怀念那个并不是很温暖的地方。

    窗帘半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的天有些阴恻恻的,苏落将自己蜷起来,内心一个刺耳的声音讽刺着:不是说了不喜欢家,现在又想回家。

    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

    她承认现在她是个怂货,好了吧?

    她最受不了冷暴力,也无法做到一直对一个人热情。

    她是一块电量不稳的电池,现在的电量无法支撑她待下去。

    她一贯的相处原则是,如果对方态度冷淡,或者她觉得不合适,那么她就后退一步,不再投入更多感情在这段关系。

    关系的种类包括友情、亲情,和爱情。

    苏落觉得自己是爱付清灼的,可是比起她的爱,他的地位、他的财富、他的朋友,却经常会在某个瞬间让她自惭形秽。

    苏落很想忽视他们相处时阶级差异带来的习惯,可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忽视的。

    无论是价值十几万的滑雪装备,还是动辄几百万的卡,付清灼送起来都毫不眨眼。

    可是在遇到付清灼之前,她是会为了三十万的留学费用,苦恼到经常凌晨哭泣的普通家庭的女孩。

    她时常提醒自己不要自卑,可是习惯了不依靠别人的她,在这里的衣食住行却都需要付清灼来安排,因为她自己无法负担这些消费。

    一个习惯了独自行走的人,突然被人搀着往前走了很久,怎么能不别扭。

    如果把大脑比作一桶水,那么负面的情绪就是一种黑色毒汁,当它被滴进水中,就会迅速蔓延,污染原本干净的水。

    苏落意识到自己脑海中越来越多的负面想法时,她整个人已经在被子里蜷成了虾子。

    心理学上说,越是舒展的姿态,意味着越放松,同时肢体会给大脑轻松自在的暗示,于是人就会更加松弛。

    而拧巴不自在的身体姿势会让大脑接收到拘谨的信息,于是会让人变得更加不自信,更加紧张。

    苏落换成趴在被子里。

    不能这样下去了,无论这段感情是不是能继续走下去,她都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就算不回家,也要回国。

    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她会窒息。

    下定了决心后,苏落决定跟付清灼好好谈谈。

    中午时分,客厅没人,餐桌上有一份没动过的食物。

    书房的门半掩着,隐隐有敲击键盘的声音。

    苏落敲了敲门,付清灼从屏幕前抬起头。

    他还穿着昨晚的病号服,脸色偏白,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不知道他昨晚睡觉了没有,这个病房套间很大,有客卧,或许他在客卧睡的也不一定。

    这些都不重要。

    “我想回国,快开学了。”苏落说。

    付清灼凝了她几秒,同意了:“什么时候走?”

    “明天。”

    时间很赶,但也不是不行,付清灼皱眉:“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再留一段时间,因为我能感觉到你很难过,而我为此感到抱歉。”

    非常照顾人的回答,他一如既往的体贴,可苏落笑不出来,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用了,不是你的原因,我自己想家了。”

    付清灼欲言又止。

    “我有点……”苏落原本想说害怕,可是想了想觉得怪矫情的,又改口道:“我有点想家了,这是我第一次没回家过年,前几天我爸妈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呢。”

    这个理由可信度不高,但是他信就够了。

    苏落收拾好行李,付清灼的助理购买机票、开车送她去机场,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苏落进站前回望,送别的只有那个金色卷发的助理,付清灼一直没有出现。

    这还爱个锤子。

    苏落头也不回地走向登机廊桥,发誓自己绝对不要当爱情的舔狗。

    机场的贵宾休息室里,付清灼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机场里的其中一架飞机。

    付沸在他身后的沙发里将一本杂志翻得飞起:“这种照片怎么能出现在内页里?”

    如果是平时,付清灼一定会提醒她,这是一本过期的时尚杂志,但此时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于是他一手撑住玻璃,一手按住额头,无暇去讨论流行时尚的保质期究竟多长的问题。

    身后的家庭医生见状,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箱子,付清灼抬手道:“不用。”

    过了一会儿,金色卷发的助理敲门进来。

    “商务舱,飞行时间11个小时35分钟,预计明天早上7点到达浦东机场。”

    付清灼点头,助理又递给付清灼一张餐巾纸。

    餐巾纸上有字。

    “等等我。”

    落款是“落落”。

    苏落的字迹很好看,潇洒的行书字体。

    短短五个字,付清灼却看了很久。

    等什么?

    等多久?

    他毫无头绪。

    他隐约感到,她要去做某件事情,而他问或者不问,都对结果没有影响。

    ——等等我。

    ——OK.

    将纸巾收起来的前一秒,付清灼打开内层,在光线折出的阴影中,有几个用指甲刻印的字母。

    I  LOVE  U

    唇角浮起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被付沸捕捉到:“你不跟她一起回去吗?”

    “不了。”付清灼淡淡道。

    将纸巾折好,交给助理。

    “那你之前让我帮忙,给她在法国开拓资源,还要继续么?”付沸挑眉问。

    “……先暂停吧。”

    付沸不太理解,想起之前在病房的话题,又问:“你真有和她结婚的打算?”

    付清灼皱眉,缓缓摇头:“忘记了。”

    在法国,结婚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

    法国婚姻法规定,经济弱势方在离婚后没有收入或收入低,那经济强势方需按月支付抚养费,直到弱方有足够高的工作收入或再婚为止。

    另外,男方禁止私自做亲子鉴定,就算女方同意鉴定,孩子非亲生,男方仍需要支付亲生孩子金额的抚养费,孩子不以血缘而以婚姻关系为准。

    法国的婚姻制度对女性和孩子的保护是最完善也是最让法国男性失衡的,这导致很多法国男人不想结婚,全国的结婚率甚至低于了10%。

    除了结婚,法国还出台了另一项婚姻相关的制度:民事互助契约(PACS)。

    付沸虽然有了艾利欧,但她并没有结婚,付沸和艾利欧的父亲只签署了民事互助契约(PACS),在此协议下的孩子属于非婚生子。

    签署PACS的情侣享有已婚夫妇的一些权利和福利,如医疗、教育和保险等,但个人财产仍归个人所有,分手后不存在财产分割或赡养费的问题。

    所以如果一个法国男人对爱人求婚,那他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以至于那天苏落说完,大家都很吃惊。

    ——

    贝远见到苏落的时候,发现不到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贝老师。”苏落站在咨询室的门口,冲贝远打招呼。

    落座,贝远问:“旅行怎么样?”

    苏落脑中空白一片,心里也空白一片,她对贝远说:“贝医生,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很难过,可是我哭不出来,我甚至没什么感觉。”

    贝远微微皱眉,柔声问:“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好像……失恋了。”

    苏落将滑雪事故简要描述了一遍,贝远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静了一会儿,苏落说:“我总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一样,原本觉得有爱的环境忽然变得很陌生,和他的相处变得很别扭。”

    苏落回忆着在法国度过的假期,好像一场被按下暂停键的梦境,停下后,她再也没有好心情了。

    “我发现他不爱我了的时候,我很难过,可是只难过了一会儿,我就突然不难受了,那些情绪像被针抽走了,我一点都感受不到了,心脏变得像一块木头,心里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失去了就失去了,接受现实。”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觉?”贝远问。

    苏落垂眸,感受着心里的情绪,半晌木然地摇头:“好像有点难过,但又没那么难过。”

    贝远点头,若有所思。

    苏落将视线投向窗外,看岩石装饰的窗台,看桌面的兰花,看桌子的花纹,终于回过神,抬头。

    镜片后褐色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她。

    苏落下意识躲开,又看回去,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不太敢直视贝远的眼睛。

    贝远见她不再躲避,微笑问:“如果你自己也不清楚情绪去哪里了的话,你愿意接受催眠吗?”

    躺在床上,苏落有点紧张,贝远坐在床头的凳子上,苏落问:“需要看怀表之类的吗?”

    贝远轻笑:“不用。”

    “催眠之前,我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我不会离开,所以不用害怕,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受到伤害。”

    苏落点点头。

    “那我们开始吧,现在,闭上眼睛,深呼吸……吸气……呼气……”

    时间忽然漫长如放慢的沙漏,细碎的沙窸窸窣窣地落下,盖住焦躁和急迫,让心跳和呼吸都慢下来。

    贝远的声音轻柔无比,在耳边如同温水流过身体。

    苏落全然放松下来。

    “……想象此刻你面前有一个镜子,你是什么样子的?”

    苏落感觉有点奇怪,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可她看到的“镜子”里是一个男性。

    “继续往前,想象远处有一个镜子,那是一个什么形状的镜子?前面走,对,慢慢往前走……”

    苏落感觉到恐惧,她看到一个比她还高的长方形的镜子,好像有好几个女鬼挤在镜子里,镜面几乎都是黑色的头发。

    苏落被吓到大哭,浑身颤抖起来,害怕极了,她不敢再往前走。

    贝远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别怕,我在你身边,有我陪着你……慢慢靠近那个镜子,别怕,里面其实是你自己,往前走,对,继续往前……”

    苏落半梦半醒着,浑身颤抖着靠近镜子。

    镜子里面是一个举着一个黑发大圆盘的肉色无脸男,女鬼的头发是假的,是他的伪装,他穿着医生的白色外套,扣子紧扣,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样子。

    他的脖子和脸一样粗,像不规则的肉瘤,没有任何五官,没有毛发。

    苏落走到镜子前,他放下手里的发盘,从凳子上站起来,非常沉默地低头看着苏落。

    恐惧忽然全部消失了,苏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他看起来安静而无害,虽然不知道她的到来,但他十分平静,只是给苏落一种“你来看我了,第一次见面是不是不好接受”的感觉。

    很奇怪,他明明没有五官,苏落却能感觉到他在沉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她,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苏落很快接受了他,因为他没有恶意。

    他好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他并不孤独,也不难过,好像很享受自己一个人的状态。

    贝远的声音很轻:“你现在想到的三个词是什么?”

    苏落想,应该是自得、孤单,还有一个想不出了。

    苏落进到镜子里,镜子后面是一个旧画室,他背后是一大格一大格的旧铁制栏杆的落地窗,外面的天有点阴天,靠墙堆着一些生锈的杂物和画板。

    贝远轻声道:“跟他说说话吧。”

    苏落看着他,问:“你好不好?”

    说完,苏落感觉到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紧闭的眼眶,那句话是问他,又好像是问她自己。

    他伸出细瘦如枯枝般的手紧紧拥抱住苏落,长久长久的拥抱,没有五官的脸变成了肉色可变形的史莱姆,将苏落的大半张脸吸了进去。

    苏落感觉他们好像在接吻,又好像在吃掉她,但她没有害怕的感觉。

    镜子背后有巨大的肉色的蘑菇,他不让苏落看,然后他们分别。

    苏落哭泣着醒来,浑身无法抑制地轻颤着。

    贝远坐在床边,温和地看着她。

    “贝老师……”

    说完,苏落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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