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城一共有两条河,三座塔,四个区。

    洛茵河和莱阳河纵贯安庆城,两河在城东交汇,好似一个横躺的人字,将安庆城一分为三。

    三个区域里各立着一座尖塔,城南和城北的两座塔是叠生双塔,同时建成,一模一样,名曰北安塔和南安塔,有这二塔的区域,乃市井百姓、贩夫走卒的聚居地,烟火气浓重,花花世界,恋恋红尘的,安庆市最繁华的都在此处。

    二河之间还有一个大区域,却异常安静、干净。也立着一座高塔,通体洁白,雕饰华丽,一看就不是蝼蚁平民可以随意进出的玩意,名曰凌苍塔,此塔伫立之地,是全国处理行政事务的办公聚集地:三省六部、以及各院、各寺、各司、各监,等等,皆汇集于此。

    从塔再往东,有一小片区域便是皇城——九垓宫。

    于是老百姓根据塔名,随口给城里的几个区域起了俗名:北安区、南安区、白塔区、九垓区。

    倒也好记。

    暖洋洋的午后,亓官初雪随便穿个素色衣服,戴个帷帽,泛舟洛茵河上。

    这是她不练功、不杀人时最喜欢做的事情。

    把小舟划到河道最宽之处,往来船只都相去甚远,她便清嗓开唱:“罗衫渐远,胭脂味淡,似见佳人兮,醉意阑珊。相思未完,望眼欲穿,无人言欢兮,唯琴声漫漫。”

    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却每每用在杀人时,即便如她一般洒脱,也不免心有不甘,于是便要歌唱,听一听自己的嗓音,权当放松了。

    她正唱的尽兴,忽见不远处一叶小舟疾驰而来,待得近了,见舟头立着一人,身材挺拔,仪表堂堂,也穿着素色的衣服,腰间有长剑。

    亓官初雪抬眼只这一扫,心中忽觉此人面熟的很,应是在哪见过,于是又去看他。

    两叶小舟即将擦身而过时,亓官初雪看得清楚,这人原本剑眉星目,此时眉头却拧成一团,似要在眉心生出一个疙瘩,帅气都减了二分。

    对方感到有人看他,转目朝这边看来,四目相接,亓官初雪忽的想起商寂给他看过的翊卫司的图册,此人,不就是那位副指挥使封之信?

    亓官初雪一惊,随即心中一笑,他又不认识我,就算有透视眼都不必怕他,再说,自己还带着帷帽。

    封之信听旁边舟上女子歌唱的婉转动听,于是便多看了两眼,但他昨夜接连收到密报——马伯顺死了!胸口还插着牡丹图谶上的蓝色牡丹花!

    他放下手中一切任务,连夜从外地赶回,此时正在赶往马府的路上,无心听曲,催促了舟夫,小舟轻快的滑走了。

    亓官初雪嘴角轻笑:这个封之信倒是比画册上更帅。

    她唱了会歌,忽然心中一动,这件事看来闹的挺热闹,自己这个主角怎么能缺席呢?于是,轻轻运功,将小舟缓缓往岸边驶去。

    马府门前,安静的小街上人声鼎沸。

    翊卫司已经将整条街道管控,但是看热闹的人依然前仆后继而来。

    亓官初雪走在人群中,闲庭信步。

    她的脸躲在帷帽后,用眼睛扫着街上的一切:翊卫司的翊卫大约来了小百人,街上、府门前、府门里,随处可见,列队工整,纪律严明,这些是看得见的,估摸院子里还有更多的翊卫,那是在街上看不见的。

    亓官初雪微微一笑,果然热闹。

    她血液里某种兴奋的神经忽然跳动了一下,准备看看翊卫司的人会如何处理自己的杰作。

    忽然街角一阵骚动,远远就听有人喊道:“副指挥使到!”

    才来?比我还慢?

    亓官初雪饶有兴致的看着街角处,就见封之信换了一身衣服,身上一套玄色鎏金卷草纹的金花锦袍,头戴高翅鎏金冠,裤腿塞进靴筒里,脚蹬一双鎏金卷草纹的金花靴,肩披大红色披风。

    这套衣服,别提多——骚包了!

    他走路步子大且快,披风兜风,迎风鼓起,不仔细看宛若肋生双翅。

    嗬!这气场至少两米八。

    亓官初雪心中想乐:能力不够,行头来凑,他这是处理死人现场前,还先回去换了一趟衣服?难怪来的这么慢。

    亓官初雪站的靠前,封之信走过时,几乎擦着她帏帽。

    忽然,封之信转头看了她一眼,脚下却没停,转身走进马伯顺的府邸。

    封之信迈步进府,被冲天的血腥味熏的眉头直皱。

    他走进后院,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先走到马伯顺的尸体边仔细检查了一番,得出结论:和丁淮、董当死法一模一样,剑法、力度、丝毫不差,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所为。

    他捡起地上的几枚峥嵘箭,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这个形状,怎么有点眼熟?

    他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其他几人的尸体,走到女相扑手的尸体旁时,掀起她身上的褙子看了看盖在下面的尸体,之后拿起这件褙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检查了一番,最后将它拿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个味道,他今天闻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洛洇河上,第二次是在马府门前,此时此刻,是第三次。

    他转头对身后的翊卫说道:“凶手就在门前的府街上,封街,不要放走一人,我亲自筛查。”

    可惜,太晚了。

    等到翊卫司封街的时候,亓官初雪已经买完陶芳斋的十景点心,边吃着边往家走了。

    她和商寂的家位于南安区一处破落的老宅子里。

    说破落是指外表,看起来很破落,然而走进去,你会发现——依然很破落。

    破窗烂墙,土灶恨不得都要塌掉半边。

    不过,若扒开烧的红火的木炭,打开严丝合缝的隔板,灶台下,却有一个类似转轮的小型装置,有点神秘。

    亓官初雪走进院子,回身关好院门,走进厨房,回身关好厨房门,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类似十字架形状的物件,通体金黄,上镶宝石,中间还有镂空,像是上等奉纳用的珍品,却绝不是天汉本国之物,看样子,大约是从海外流传进来的贡品,就算不是价值连城,也绝对是个稀世珍宝了。

    就见她将宝石十字架放进转轮装置中央,一个十字架形状的凹槽中,十字架和凹槽不大不小,正好贴合,“咔”的一声轻响,转轮开始转动,跟着它一起转动的还有——整个厨房。

    厨房一转,原本四壁的围墙随着转动慢慢藏进了地下,露出后面另一层的围墙。

    这一层围墙洁白崭新,墙上有门,和刚才隐去的围墙简直判若两墙!

    亓官初雪伸手将宝石十字架取出,挂回脖子的项链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进白墙上的门里。

    等她走进门里,门自动关上,厨房随之又开始转动,破落的围墙升起,将崭新的围墙遮掩其后,灶台上的隔板重新关好,烧红的炭火自动落下,将隔板完美的掩藏好。

    亓官初雪顺着门里向下的楼梯往下走,楼梯的尽处是个甬道,很长,光线却不黑,明明是向地下倾斜,竟然越走越亮。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门上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三个字:湖心居。

    走进门里,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宽敞的圆形空间,上方有明亮的光透下来,但和室外的日光不同,这里的日光是晃动的,显得浅白许多,映在地上波光粼粼——这光线竟是从水面折射而下。

    果然,抬头能见圆形空间的上方是一层透明的——云母,晶莹剔透,透光率完好。云母上方清水荡漾、水藻摇曳,时不时有红红白白的几尾鱼摇摆着游过。

    空间四周有三个房间。

    正当中,有一张古朴的圆桌和几张扶手椅,做工精细,年代感十足,质感极好,却不显旧。然而上面的雕饰却很少见,有扭索、短矛、树叶、蔓藤等图案,这些图案不是天汉国惯用的家具雕饰,前朝也不会有,一看就是舶来品上才会出现的纹样。

    正对着甬道的墙上挂着一副人像画,画上人金发褐眼,不是本土人,但服饰却穿的和天汉国的国民一般无二。此人表情和蔼,似笑非笑。右手持一柄长剑,左手正捏个剑诀。

    画像左侧写着一行小楷:烨然若神人。

    画像右边用草书龙飞凤舞的写着:“我若有灵,也不致灰土处处堆,筋骨快快落。汝休妄想,须知道勤俭般般有,懒惰件件无。”

    画像下有一张描金周的圆雕沿墙桌,上面有香插、香炉。

    亓官初雪走过甬道,径直走到画像前,点上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对着画像说道:“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总提及的那人,依我看,此人除了长相,空洞无物得很,倒得你总是念叨。”

    说着她把买来的点心摆上沿墙桌,又说:“你最爱吃的。”说完她怔怔的看着画像上的人,良久,转身进了旁边一间房里。

    房间不大,有门框但是没有门,上方没有屋顶,和外间是相通的,这样光线可以透过水和云母照到她的闺房里。

    房间一侧放着一个镶有金属和龟甲壳的乌木衣柜,衣柜的底部有镀金的青铜高脚支架。

    衣柜旁边有一张宽大、富丽的华盖床,床身也是乌木所制,有脚板和床头板,床身上由四根乌木长杆支撑的纯白色天盖一边挂在墙上,另一边垂下的华幔有卷边和流苏装饰,天盖上绣着卷轴图案和莨苕叶形的涡纹图案。

    这张床华丽的不似人间之物,这风格、这做工也不是天汉国之物,简直宛若城堡中的公主睡榻。

    亓官初雪轻轻一甩,两只鞋飞到门口整齐的落在房间外,她飞身上床,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趟,一挥手,华盖落下,她舒舒服服的钻进被子,闭上眼,想睡一会。

    然而一闭上眼,封之信站在舟头长身伫立的样子就浮现在她眼前。

    她猛地睁开眼,轻轻一笑,心道:这家伙还是穿着素衣更帅一点。

    忽然她又想:我为什么总是会想到他?现在他是猫,她是鼠,他在找她,说不定很快要来抓她,而她居然在想他穿什么衣服更帅?

    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夜里折腾了一宿,白天又赶着去看热闹,现在着实困了,她翻了个身,睡着梦周公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

    天已暗淡。

    亓官初雪忽的睁开眼,用鼻子嗅了嗅,坐起身来,忽然感觉脑中一团空洞。

    自从师父阿鬼去世后,这几年,她偶尔会忽然忘了今夕是何夕,忘了自己多大年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

    比如此刻,她明明闻到了非常熟悉的香味,但就是想不起这味道来自何物。

    她试图启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可脑袋瓜子里好像装的全是棉花,任你绞尽脑汁,也无法启动它分毫。

    所幸,有人过来解围了。

    房间没有门,商寂摇头摆尾的走进她房间,说道:“就知道你闻见这个味道得醒。”

    亓官初雪呆呆的看着商寂。

    好在这个人,她认识,无论她忘记什么,这世上有两个人,她不会忘:一个就是养她十五年的师父阿鬼,一个就是和她一起被师父收养的商寂。

    她微微一笑,问:“什么味,这么香?”

    商寂轻哼一声:“装,再装可别吃。”

    亓官初雪起身、下床、走出房间,来到外间的圆桌前,她盯着桌上的两菜一粥,很系统的分析了一下前因后果,然后脑子终于开始转动了,她问:“这是脱沙肉?生炮鸡?和鸭糊涂?”

    商寂笑道:“你说多巧,那家色臭居的掌勺,守孝期满,终于回来了,我一听说,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这三道菜。”

    亓官初雪嗯了一声,说道:“三年了,好快。”

    阿鬼也走了三年了。

    商寂知她和阿鬼感情最深,不想她伤怀,塞给她一双筷子,说道:“太惊人了,这次宣传的效果太惊人了,下午我就又接了一个大单,你猜是谁?”

    亓官初雪将筷子甩给他,直接用手捏起一块生炮鸡塞进嘴里,香酥嫩软,有嚼头,又不会太硬,有滋味,又不会太咸,外焦里嫩,口齿留汁,这一刻,只怕是神仙,也会留恋人间的美味,不愿再回那清心寡欲的天上去了。

    商寂看她吃的专注,也坐下来一同吃。

    这味道,三年没有吃到,太想念。

    然而,他二人怀念的仅是美食之味吗?

    当然不是,他们怀念的是师父阿鬼,因师父从前最爱带他俩去吃这家的菜肴,每每三人吃到肚歪,再听阿鬼给他们讲他前几十年“流浪”的传奇故事:什么被大鱼吃到肚子里三天三夜、什么和一棵蓖麻做朋友……

    此时回忆起来,简直恍若隔世,商寂眼圈渐红,比起亓官初雪的“铁石心肠”,商寂的眼窝子浅很多,动不动就容易热泪盈眶。

    亓官初雪瞥他一眼,假装没看见他红通通的双眼,问:“大单?多大单?还能大过马伯顺?”

    商寂擦了擦眼角,答:“真比马伯顺更大。”

    亓官初雪盛了一碗“鸭糊涂”,这是一种用肥鸭和山药熬成的浓粥,毫不顾及吃相,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一碗,用手擦了擦嘴,问:“是谁?”

    商寂神神秘秘的说道:“兵部尚书,封长清。”

    亓官初雪眉头一皱:“封长清?封之信的爹?”

    商寂点点头:“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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