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之中,亓官初雪就感觉自己飘飘然来到一处凉亭外。

    她向亭中看去。

    四角的凉亭中,和煦的微风里,有两人坐在亭中休息。

    其中一人转头看过来,亓官初雪吃惊地发现,此人居然是自己。

    另一人背对她而坐,白衣白衫,幽远飘逸,一头褐色短发,卷曲蓬松,这背影,怎么如此熟悉?

    白衣人回头,柔声说道:“休息够了没有,休息够了就走吧。”

    亓官初雪怔怔地望着白衣人,嘴里脱口问道:“阿鬼,是你吗?你回来找我了吗?”

    阿鬼却不答,他起身,从凉亭飞了出去,亓官初雪自然而然的也跟着飞了出去。

    阿鬼腾挪跳跃,身型说不出的优美,他始终在前,跑了许多颠簸陡峭,奇奇怪怪的路,最后在一座极高的山峰上停住。

    他脚前是无底的断崖。

    他回头看着亓官初雪,叫了声:“阿雪”,忽然从断崖处一跃而下。

    亓官初雪勉强追上阿鬼,见他跃下,一步窜到崖边,吓得失声尖叫:“阿鬼!师父!”

    可是此时,唯有山风吹过,山崖下哪有人影?

    她急得大喊:“阿鬼!阿鬼!”

    忽然阿鬼的声音从四周响起:“阿雪,悬崖很宽吧,也很深,看见对面的山了吗?你越过悬崖,上了对面的高山,就能找到我了。”

    她抬头寻找,又环顾四周,没能找到一丝一毫阿鬼的身影,她问:“你开玩笑的吧?这悬崖峭壁这么深,两座山离的这么远,就是神仙也越不过去呀。”

    阿鬼笑起来:“这世间哪有神仙?”

    亓官初雪看了看断崖,咽了咽口水,说道:“好吧好吧,你是想看我摔死是吧?”

    阿鬼又笑:“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眼前看似无路可走,也不一定就是真的绝路。”

    亓官初雪问:“找到你,你就再也不会离开了吗?”

    阿鬼轻声一笑:“我从未离开。”

    她听见这句话,心中忽然不再惧怕,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空中又提气前窜,待到力衰,她再运内力将身体提起,脚下完全没有助力,全凭内力提着,如此几次之后,她下坠之力已无法挽回,眼看着距离对面的山峰尚远,自己却已经向着山崖掉了下去,她大喊:“阿鬼,你又戏耍我!”

    忽然,她就觉得脚下碰到一物,她赶紧借力跃起,低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待到这一跃之势尽了,她刚一下坠,又觉脚下碰到一物,这一次她借力翻了个身,头向下,脚向上,仔细看着刚才脚碰物的地方,这才发现,原来在两山之间,竟有极细的棉丝相连,只因棉丝太细太干净是以乍一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嘴角微笑,有这棉丝,别说是上对面的山了,就是上天也不是不可能,她翻身踩着棉丝,几个起落,稳稳地站在了对面山峰之上。

    忽然山峰晃动,她低头一看,见脚下的山石竟然一块块碎裂、塌陷,紧跟着,整座山剧烈的晃动起来,她猝不及防,脚下站立不稳,身体猛地向下摔落下去……

    亓官初雪睁开眼,只见眼前红腥腥一片。

    血?

    她想伸手摸一摸自己脸,却不能。

    她努力试了试,发现不光手不能动,全身上下除了能喘息、能眨眼,其他地方居然都不归自己控制。

    她后背泛起寒意,心中却不惊慌。

    刚刚阿鬼的异梦一定是在指引她什么。他早前就曾说过,将来若有一天,他离开了,她也许会在异梦、异象中再见他,那些也许并不都是虚幻,也可能是他想她了,有话对她说。

    这三年,她也做过几个异梦,梦中阿鬼都会出现,总能给她一些劝导和指引。所以她此时心中明亮,虽然面临此生从未遇到过的境况,却并不慌乱。

    她睁大眼,又仔细看了看眼前可见的红,半晌,头脑、心思、眼睛终于各归各位的开始运转,这才看清,眼前的却不是血,而是一层红布。

    紧跟着,耳朵也醒了,就听身边人声嘈杂,有一人高声喊道:“夫妻对拜!”

    亓官初雪就觉腰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拉着,四肢百骸也都被这股力道控制着,自己就如同提线的木偶,力道传来,让她弯腿她便弯腿,让她弯腰她便弯腰。

    她感觉自己安安静静,姿势标准的拱了一身。

    亓官初雪开始回想着之前的事情:她是到澹台师秀的府上探查,后来封之信也来了,不久他和澹台师秀以及一个叫公子礼的人都消失了,再之后她跟踪一个黑衣人到了澹台师秀的婚房,见他要杀新娘,便出手救下了新娘,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新娘和杀手一起对付自己,再之后杀手杀死了新娘,自己杀死了杀手,然后……自己被新娘的血毒晕了。

    她暗暗点点头,事情就是这样,但是看起来,现在的情况恐怕是——自己变成了新娘,正在和澹台师秀拜堂结亲。

    真是乌了个大龙,闹了个大祸,还把自己要留给封之信的拜堂成亲礼给糟蹋了。

    她暗暗运功,想冲破身上的桎梏,才发现自己身上并不是中了毒,也不是中了什么迷药,此时此刻,她身体里竟然血液不流动,心脏不跳动,完完全全和死人一模一样。

    这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自己能醒来,已是万幸。

    就听那司礼的人高声喊道:“礼成!”

    屋中,屋外,乃至院外,顿时有无数人高声齐喊:“恭祝恩府,恩堂,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喊声带着回声,一浪一浪传来:“恭祝恩府,恩堂,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恭祝恩府,恩堂,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亓官初雪心道:得,成人家恩堂了。

    待声浪平息,司礼又喊:“收牵巾,揭盖头!”

    亓官初雪本来一直心态平稳,此时忽然大慌。

    她知道封之信一定尚在宾客当中,而且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原本应有的人/皮/面/具已经不在,若是揭了盖头,一切休矣。

    她用尽全力试着运内力想让身体复苏,然而无论她怎么试,身体就和死人一样,毫无反应。她现在能立,能行动,完全靠的是腰间大红牵巾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力道。

    亓官初雪感觉牵巾另一头的人正在缓缓走近,腰间的牵巾也正在慢慢收紧,她紧张得连呼吸都微弱了,心也似被提线揪了起来。

    就见一只手已经抓住她的盖头,只要轻轻一拽,她就再不是封之信眼中为他做饭,替他着想的丫鬟潸潸,只怕封之信自此以后再不会看她一眼……

    亓官初雪闭上眼睛,默默等待着一切。

    忽然,就听门外有人大喊一声:”恩府,恩府!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抓住盖头的手停住,就听澹台师秀的声音就在耳边冷冷响起:“慌慌张张,有什么事不能等仪式结束再说?”

    听声音有人飞奔进屋,紧跟着有人摔倒在地,刚才大喊那人已带哭腔的喊道:“恩府,恩伯,恩伯他……殉国了。”

    亓官初雪就感觉往腰间输送的力道一断,自己立时浑身一软,就要往地上栽去,忽然,有一人环腰将她抱住,腰间力道重新传来,她复又乖乖站好。

    就听澹台师秀声音发颤,问:“你再说一次。”

    那人连哭带喊:“恩伯,殉国了。”

    澹台师秀一跃至那人身前,低吼:“怎么可能?怎么回事?速速说来!”他一边通过牵巾给亓官初雪源源不断的输送力道,一边盯着那人说话。

    亓官初雪只觉此时传来的力道都已不稳。

    那人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说道:“恩伯收到恩府你的信,当日便重新部署了城防体系,可谁知,夫蒙令洪来得极快,没等平洲城的壕堑修成,他二十万大军就突然而至,将恩伯所在的平洲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连一只信鸽都飞不出去,恩伯几次想派人送信出来,都没成功。他也点起狼烟求援,但这些年,王……司礼监的掌印大人,已经将恩伯管辖区内许多州、县的地方官员都换了人,无论狼烟怎么烧,五十天,五十天啊,居然无人来援!”

    亓官初雪知道他口中司礼监的掌印大人就是王兆。

    “恩伯手中虽只有三万人,但他沉着应对,带领部下顽强守城,战斗打得十分激烈,城中的百姓,有许多自发的随着恩伯一起保卫平洲城。可敌我的悬殊实在太大了。恩伯寡不敌众,几次想杀开一条血路,派人给朝廷报信,再请援兵,都没能成功,最终……”这人眼中似有熊熊大火烧将开来,狠狠说道:“最终,平洲城的3万人马,抵不过二十万大军的进攻,城破,恩伯被俘,夫蒙令洪亲自劝他投降,恩伯说道:‘我是天汉大将,只应死在天汉。’夫蒙令洪又让恩伯向他下跪,恩伯坚决不跪,被……先后砍断膝胫、足胫……恩伯大骂不绝口,夫蒙令洪又命人割开了他的嘴,恩伯仍怒骂不止,最终……最终……喷血而亡。”

    此人说话的声音极其洪亮。

    待他说完,屋中,府中,鸦雀无声。

    众人都明白,他口中的恩伯指的是澹台师秀的哥哥,东北制置大使,澹台云响。

    这消息,实在太过震惊,就连对战争毫不关心的亓官初雪此时,都觉得心中又悲又怒,胸腔中似乎有火灼烧着自己那颗想守护家园的心,更何况今日宴请的都是江湖上有名有望的侠者、豪客,听到这个消息,无不震惊悲愤。

    澹台师秀定了定神,问:“这消息你是从何得来?”

    那人答道:“您忘了,我族弟一直在恩伯的部队中效力,城破时,他……没能救出恩伯,眼看着恩伯惨死,便想着要将这个消息尽快告诉恩府您,于是他趁乱逃出城,不敢骑马,也无马可骑。日夜兼程,一路从平洲城跑到灵洲城,只用了五天时间,见到我时,他……讲述完整个平洲城的战争经过,便……吐血而亡了。”他讲述着自己亲人的死亡时,比起讲述澹台云响的死亡,反倒平静许多。

    庭中一片哗然,从偏东北的平洲城到到大西北的灵洲城,距离两千多里,近三千里地,这人没有骑马,即使轻功再强,五天能到也实在匪夷所思了!

    澹台师秀点点头,又仔细询问了许多战争的经过,那人将族弟告于他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全都说了出来。

    讲到澹台云响先是亲自带领三千忠孝军快速出击,直逼退了夫蒙令洪的大军三十里时,他眉角嘴角都洋溢着骄傲之情。又讲到夫蒙令洪不光围城,还兵分三路攻城,澹台云响每次必定亲擂战鼓,指挥作战,起初,夫蒙令洪的进攻,皆被澹台云响的巨石巨木守城站击退,夫蒙令洪的部队死伤非常惨重。

    他又讲到,夫蒙令洪亲自率军攻城,月余不克,也曾派人到城下约和,都被澹台云响直接用箭斩杀了。但是随着围成的日子越来越久,城内粮食断绝,澹台云响只能杀战马分食给士兵和百姓,可战马珍贵,后来城中已经出现人相食之的惨况。

    接着他又说道,夫蒙令洪每天都亲自到城下劝降,说什么只要投降他,绝不妄杀一人,结果城破之日,他命令手下屠城三日三夜,还大肆抢掠,他虽没有亲眼目睹屠城的惨状,只能言尽于此,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屠城三日三夜是什么意思,已无需他去描绘,都能想象当时惨绝人寰的景况。

    片刻安静之后,便有人喊道:“如此嚣张残忍,夫蒙令洪这是欺我天汉无人,师秀兄,你一声号令,我等愿追随你,夺回平洲城,杀了夫蒙令洪!”

    此人话一出口,立时得到许多响应,有人说道:“这件事我们不知道则已,如今身在你的喜宴,听到这等事,我们若无动于衷,都对不起一身武艺!”

    有人举起手中宝剑,说道:“身在江湖,不保家卫国,不是天汉的男儿郎!”

    有人激动的喊道:“杀了夫蒙令洪,夺回平洲城!”

    紧跟着澹台师秀的家丁、部下跟着一起高喊:“杀了夫蒙令洪,夺回平洲城!”

    澹台师秀稳了稳心神,问刚刚报信的那人:“哥哥的尸首何在?”

    那人狠狠答道:“挂……挂在平洲城头示众。”

    整个庭院又是一片哗然,大家情绪更炽热,甚至有人已经拿碗,要歃血为盟了。

    澹台师秀看了看人群中的公子礼和封之信,缓缓说道:“不瞒各位,我早先已经上书朝廷,应提防宛剌的新君主夫蒙令洪,加固北部防线,可惜,几次上书都如石沉大海。”他扫过屋中宾客们脸上的盛怒之情,接着说道:“平洲城破,我哥哥澹台云响殉国,如今尸首就挂在城楼之上,这个仇,我澹台师秀是一定要报的。然而,我不能偷偷摸摸的去抢了哥哥的尸首回来,那他死时所受的屈辱,就无法洗去了。”他顿了顿,亓官初雪就感觉他传过来的力道都变得冰冷,还在时不时的颤抖不稳。

    澹台师秀接着说:“不管朝廷的态度如何,平洲城,我肯定是要抢回来的,我要光明正大的夺城,待平洲城重归我天汉版图,我再光明正大的将哥哥的尸首从城上取下,恭恭敬敬,隆重威严的将他下葬!”

    厅中、院中,有人齐声大喊:“我等愿追随恩府!”、“我等愿追随恩府!”

    然后这喊声越来越大,想来是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亓官初雪暗暗心惊,这都可以算是造反的节奏了吧?不过澹台师秀的这番话,却和之前在书房中,封长清对辛昀京所说的话,内容不谋而合,只是她此时作为一个局外的“死人”,旁观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会不会觉得事情发展得太有节奏了,就好像每一步都是那么严丝合缝,太巧的事情,往往背后需要有人运筹帷幄,否则,差一个环节,或者差一句话,最终的效果,都会差很多。

    在亓官初雪看来,今天,这个效果,就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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