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消息传遍各处。

    萧瑟的街道上,挂起三两红烛。

    冷清的市坊里,响起轻轻笑意。

    愁苦的脸上,终见笑颜。

    傍晚时分,平洲城的府衙内,好不热闹。

    澹台师秀一边热络的拉着商寂攀谈,一边招呼众义军喝酒吃肉,庆祝胜利。

    铺排场、搞气氛,这方面,澹台师秀绝对是有天赋的。

    当然,天赋往往都需要真金白银的糟蹋,才能见成效。

    就像此刻,好酒,好肉,好菜,不光府衙,还有城中各处可以吃酒的场所,皆被澹台师秀一掷千金的包了下来,就为了犒劳义军,以及商寂带回的五千澹台云响的旧部。

    此时的平州城,大街小巷难得的热闹。

    义军和援军将所有酒肆食坊都坐了个毫无虚席。

    澹台师秀生生靠自己一人的腰包,盘活了整座平洲城的餐饮生意。

    亓官初雪拎了一只小酒壶坐在府衙角落里,她眯着眼睛盯着商寂看。

    回城以后,她没有问一个字。

    可明明平洲城夺回来了,两路宛剌大军也被歼灭,她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就见澹台师秀兴高采烈的和商寂说着什么西北的美食,商寂忽然站起身,往后厨走去。

    没一会功夫,就有衙役端上来几碗面。

    澹台师秀招呼她,和正与百里仁川说话的封之信过来坐:“子厚、初雪,快来尝尝。”

    亓官初雪拿鼻子一闻,便知这是商寂自己下厨,做的“香辫儿面”。便走过去,坐下。

    封之信没一会也坐了下来,一见桌上的面,问:“这是谁做的?”

    澹台师秀笑道:“正是商老弟所做,我正与他聊起西北的美食,没想到他竟直接去了后厨,做了一道平洲城的美食与我们尝尝。当真是个爽快之人。”

    正说着,商寂已经边擦手,边自后厨走回,眼光并未向亓官初雪扫上一眼。径直坐回刚刚和澹台师秀说话的位置,说道:“虽然近些年做生意在各地游走,但这一碗家乡的味道,我还是做得出的。”

    说着他将一碗面条,自然而然的放在了亓官初雪面前。

    澹台师秀和封之信都是一怔。

    商寂自己心中也是一怔。从小到大,无论吃什么,喝什么,只要亓官初雪在他身边,他从来都是先给她弄好一份,放在她面前,看着她吃起来,自己才会吃,近二十年的习惯,一时没注意,竟然流露出来,忘记了掩藏。

    亓官初雪倒是毫不顾及,掀起一角帏帽,便吃起来。

    商寂掩饰道:“刚刚战场之上,见这位女侠武功高强,在下商寂,很是敬佩。”

    亓官初雪不答话,只是吃面。

    商寂脸上浮现一副尴尬的神情,看了看澹台师秀。

    澹台师秀赶紧打圆场:“咱们这位女侠,武功厉害,脾气却有些暴躁,不是位好相与的主,商老弟不必介意。”他转移话题,问:“没想到你竟然就是平洲城人。”

    商寂将几碗面条分给澹台师秀和封之信:“在我们平洲城,只有过生辰的时候才会吃这个香辫儿面。”

    亓官初雪的手停了一下,不过此时澹台师秀和封之信都在听商寂说话,无人注意她。

    封之信因商寂救过潸潸,心中不免觉得他亲切,看了看碗中的面,说道:“这面的形象确像条小辫儿。”

    香辫儿面,澹台师秀自然曾在哥哥府中吃到过。但商寂做的这一碗,味道却有不同。

    商寂说道:“我这一碗香辫儿面,众位一定没有吃到过,这是我走南闯北多年,改良的独特做法,还请各位尝尝。”

    澹台师秀和封之信这才动筷,亓官初雪的一碗面条却已经吃完了。

    她用帷帽擦了擦嘴,站起身,离席,走了。

    留下一脸“惊愕”的商寂和满脸堆笑的澹台师秀。

    她名唤初雪,因她出生那日,恰好下起初雪。

    武塾中的孩子,对于自己的身世家事,大多是不清楚的,她也不例外,除了知道自己因在初雪之日出生,有这么一个名字,其他的全然不记得。

    于是后来,阿鬼和商寂便在每年下初雪的日子为她过生辰,每年过生辰的时候,商寂总会做一碗香辫儿面给她吃。

    今年初雪之夜,她随封之信雪夜奇袭英洲城去了。

    今日,商寂借故做了这一碗面,想来是在给她补过个生辰。

    她心中自然明白。

    安庆城位于天汉国中部,气候偏暖,虽会下雪,但每年下的雪小且薄,落在地上也保存不了多久,不像平洲城、英洲城,会有如此白雪皑皑,天地一片干净之景。

    她挑了一株高树,跃至树梢,寒风中,饮着温酒,摇摇曳曳,一边欣赏着沁入心脾的雪景,一边运功听着封之信、澹台师秀和商寂的对话。

    原本四人的席上,此时便剩三人。

    澹台师秀说道:“商老弟,咱们江湖中人,不比那些文人墨客,总有些又酸又臭的习气,我听你刚刚说字津生,我们便互称表字如何,也不必称兄道弟,忒也麻烦。”

    商寂拱手一笑:“庭芝说的正是。”

    澹台师秀为他满上酒盅,和封之信互看了一眼,同时举杯:“今日多亏津生来得及时,若是没有你和五千援军,我们这只义军,恐怕就要血祭沙场了。”

    商寂客气了一番,将杯中酒饮尽:“庭芝、子厚,我本就是平洲城人,守护家乡义不容辞,更何况,澹台云响大人就过家母的性命,从前想报答云响大人的恩德,一直没有机会,如今……”他顿了顿,脸上神色伤怀,咬牙说道:“只恨夫蒙令洪那狗贼,竟然害得云响大人惨死,屠城又害死我母亲,和数万父老乡亲,我杀不了那狗贼,只能略尽绵力而已……”

    树梢的浮雪被风一吹,怦然而起,飞扬着融进渐黑的天色里,看不清是落了,还是化了,亦或随风而去。

    亓官初雪喝了一口酒,没再听下去。

    这一套说辞,那是阎王爷讲故事,鬼话连篇。

    商寂信口胡诹的能力,远远超过他使刀的能力。做生意赚银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家常便饭,有时他自己都忘了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所以这些不听也罢。

    然而,想到自从他让自己去刺杀澹台师秀开始,他就变得怪异难以捉摸,亓官初雪轻叹口气,还是运起内力,继续听。

    就听商寂说道:“子厚有没有发现,平洲城中,最近鼠患严重。”

    封之信说道:“津生也注意到了,如今巴尔虎和完颜谷钟都已死,我正准备这几日,带着义军好好处理一下鼠患之事。”

    商寂说道:“我两年前来的时候,这里尚无鼠患,这一次,怎会如此严重?”

    澹台师秀说道:“平洲城,先糟围城、后糟屠城,明明缺粮少食,家家户户,都无斗储,却不知这鼠患是从哪里来的,我和子厚那日也思索良久,却没有得出什么像样的结论。”

    亓官初雪听到这,忽然心中一动,她似乎有点明白商寂到底想干什么了。

    心中既有了答案,便无需再听他的鬼话,将酒瓶一丢,落树而去。

    子夜。

    寒霜降下,冰冷沁骨。

    庆功宴散席之后,封之信又到府衙处理了一些事物,刚刚回屋。

    他脚还未迈进屋内,手已按在剑柄上,沉声喝道:“什么人?”

    屋中传来低迷妩媚的声音:“看来我不运功,你果真闻不到我的香气。”

    封之信一听声音,手已从剑上拿开,但声音中仍有不悦:“深更半夜,你来我房中做甚?”

    他走进屋,点上屋中烛火,就见亓官初雪坐在桌前,正把玩着桌上的水杯。

    亓官初雪笑道:“就想看看你,不行吗?”

    “初雪,请你自重……”封之信皱起眉,刚要开始说教礼义廉耻之道……

    “好好好,打住,我是有话要说,说完我就走。”亓官初雪直接打断他,根本不给他说教机会,“听你们和那商寂对话……”

    “你偷听我们说话?”

    “那又怎样?”

    封之信就觉得一股怒气上涌,他深吸口气,暗想:如今已经知道这位拈花落剑的脾性,与她生气又有何用,轻叹口气,当下说道:“你继续说。”

    亓官初雪微微一笑,问:“鼠患严重,你可有线索?”

    封之信点上炉火,烧上水,说道:“我起初以为是屠城所致,腐尸太多,引来老鼠,可是最近又觉得不对。吃腐肉的又不光老鼠一种,为何只有老鼠增多。”

    亓官初雪点点头,问他:“老鼠的天敌是什么?”

    封之信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平洲城附近的猫少了?”

    她摇摇头:“恐怕不是猫。”她自怀中摸出一只装有矾油的小皮囊,轻轻放在封之信面前:“你再想想看。”

    封之信盯着桌上的皮囊看了一会,忽的抬眼看着亓官初雪:“是秃鹰。”

    亓官初雪说道:“没错,秃鹰雏鸟就能生吞老鼠,它才是老鼠的天敌。”她看封之信的水烧好了,举着杯子向前一伸,讨水喝。

    封之信给她倒上水,又将炉火向着她所坐的位置挪了挪。

    亓官初雪嘴角上扬:“那日修理弩车的时候,我便一直在想,小皮囊遇物便破,并不结实,可是偏偏装得住矾油,这矾油能破铁甲,消肉骨,那这小皮囊,究竟是何物所制。”

    封之信坐在她对面,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如果秃鹰忽然不明原因的大量死亡,活秃鹰的数量骤然下降,那么老鼠确实就会泛滥成灾。可这小皮囊为何会与秃鹰扯上关系?难不成是秃鹰的皮肉所制?”

    亓官初雪没有马上回答,她转头盯着身边小小的炉火,看着火苗忽明忽灭,却火红艳丽,发了一会呆,才缓缓说道:“若我没有记错,阿鬼曾经说过一次,这世上再烈的酸,也没有秃鹰的胃血烈。”

    封之信“倏”的站起,一把拿起桌上的小皮囊,仔细翻看:“你的意思是……这小皮囊竟然是用秃鹰的胃制成的?”烛光中,就见他眉头紧皱:“这些如此众多的弩箭,岂不是秃鹰都要被杀光殆尽了?”

    亓官初雪直勾勾盯着他看,忽的想起那一夜,他为了救一只小奶猫,给了自己逃走的机会,不禁“扑哧”一乐。

    封之信不解:“你笑什么?”

    亓官初雪喝水,笑答:“不告诉你。”

    封之信也不去理她,接着说道:“若想抓住如此众多的秃鹰,杀死,将胃取出,再制成皮囊,装入矾油,如此繁琐的制作之法,只怕没有成百上千人,没有专门制置之所,决计做不出来。”

    亓官初雪点头:“那商寂说两年前来此时,尚未有鼠患,想来从夫蒙令洪得到《鬼说物要》到开始猎杀秃鹰,再制成矾油弩箭,也没少花费功夫。”

    封之信看着她安静的坐在炉火旁,炉火的光亮将她身形映照的明暗分明,凹凸有致,他突的,感觉自己心跳快了一拍,再看向亓官初雪时,只觉这身形,竟然和日思夜想的潸潸有几分相像。

    他忽然问道:“你最近有何打算?”义军尚未解散,他便不能抓她。

    亓官初雪向着他一探身:“怎么?不舍得抓我了?”

    封之信脸色一冷:“义军并未解散,我自然遵守约定,但此时城中安宁,我是盼你也能安分守己,勿添事端。”

    亓官初雪轻笑一声,站起身,往外走去,未到门口时,忽的又转身回来,对着封之信说道:“你就是,不舍得抓我了。”说完,笑着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澹台师秀见日上三竿,亓官初雪还未露面,便来敲她房门,久久不开,他推门而入,屋中却哪里有她身影。

    桌椅、床铺,干净整齐,好似根本无人碰触过一般。

    唯独桌上有一封信。

    澹台师秀拆开来,见上面一行隽秀的小字,写着:大仇未报,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落款是: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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