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初雪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她径直向着安庆城的方向而去。夫蒙令洪远在幽东三国,可王兆却走不远,她此去便是要闯一闯九垓宫,杀了王兆,再回灵洲城等封之信。

    这世间,只要报了阿鬼的仇,商寂平安顺遂,她便再无牵挂,届时,天大地大,她亓官初雪是谁有什么要紧,只要能陪着她的情郎,为他每日里做上几饭几汤,从此他去哪,她便去哪。他本就是为将为相的大人物,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出江湖还是入宦海,哪怕上天入地,都由他。

    那时,“拈花落剑”绝迹于江湖,她便不再是那个到处被通缉的女杀手,他也不再是翊卫司抓她的指挥使大人。

    她和封之信之间便再也没有无法逾越的鸿沟。

    至于她杀过的人,流过的血,她自会报还给国家,待杀了王兆,她必会寻得机会,杀了夫蒙令洪,血祭师父和那些死于他铁骑之下的无辜百姓。

    届时。

    恶人已除,大仇得报,血债已血偿。

    届时。

    她就只是潸潸,一个普普通通的潸潸,封之信属意的潸潸。

    她算着日期,尚有时日,便骑马南归,一边想,一边不自禁催着马儿快些走,恨不得立时就能到安庆城,闯入九垓宫,杀了王兆,她便可以尽快到灵洲城去见她的情郎了。

    入夜的安庆城依然花天锦地,五光十色的灯笼照着庆河两岸的软红香土,灯红酒绿的越发醉人眼了。

    亓官初雪回到家中小睡了一会,此时出来寻了点吃食,顺便在街上溜达了一圈。

    九垓宫她大约去过那么十几次,玩嘛,总要玩点刺激的,皇宫大内,紫禁之巅,气势磅礴,高出云表的,最适合她这种人……调皮捣蛋,挑战权威。

    于是她轻功练成之后,有那么一两年,她不是要在御花园的树上刻几个王八,便是要在御膳房的锅里放几坨粑粑。更甚者,有一次,她三更半夜将一颗响炮,扔入了圣人居住的内院,当时,整个九垓宫都要炸开锅了。

    她此刻想,当时幸亏那王兆不在圣人的内院,否则,自己该当是有路去,没路回了。

    今夜再去,她说什么也不敢托大了。

    她回家中规规矩矩的乔装打扮好,穿过南安区的繁华,从莱阳河遁入白塔区的幽暗,又悄没声息的跃入九垓宫的高耸,寻无人之境换好夜行衣,戴好遮面巾,顺着她当年走过多少回的路线,飞檐走脊,一路向东,想直抵圣人居住的福麟殿。

    路过圣人议事的德兴宫时,亓官初雪却停住脚步。

    就见大殿正前方,跪着一人,身穿紫袍,头戴金簪乌纱。

    亓官初雪就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熟悉,悄悄绕到正面一看,居然是封长清。

    她本是来杀王兆,其他人与事,她才懒得管。

    然而封长清毕竟是封之信的父亲,她本着爱屋及乌之心,俯身注视,想看看这个老犟根怎么会在初更已过,还跪在圣人议事殿门前,关键是,据说,圣人早已不议事了,大小国事,早都在王兆把持中。

    那他这是为何?

    跪了一会,就见有小太监一路小跑而来,跑到封长清跟前,亓官初雪运起内力,就听小太监小声说道:“尚书大人,圣人他老人家已经移驾寝宫了,您还是请回吧,再跪下去,圣人今夜也不会传您问话了。”

    封长清声音沉着,说道:“还请回禀圣人,平洲城已重回我天汉版图,此时正是重新布防的最佳时机,老臣已有方策,定能将敌兵阻隔在国界之外。”他见小太监脸露难色,又说道:“宛剌夫蒙势力荡平幽东三国,定会重新入侵我天汉,届时绝不会再像上一次,只取一个平洲城而已,此时若不布防,一切晚矣。”

    原来这个铁方头,是在恳请圣人准他步设防线。

    小太监弯腰哈背,喃喃说道:“封大人,这些话您昨日,前日,前前日不都来说过了,您这又是何苦呢?”

    封长清叹了口气:“还请容禀圣人,老臣就在此长跪不起,老臣是为江山社稷跪的,只盼圣人一见。”

    小太监见劝不了,摇头叹气退走,传话去了。

    亓官初雪心中暗笑,父子俩在“长跪不起”这件事上,还真是将门出虎子,倔得不用看脸就知道是亲生的。

    她看了看月色,刚要起身,想到福麟殿看看王兆和圣人的关系到底是不是真如商寂所说,忽听下方院中有刀剑划破空气的微声。

    她心中一惊,此时整个德兴宫前院能成为目标的只有两人——自己和封长清,她低头一看,果然有一黑衣人正举剑朝封长清的背后刺去。

    她想也没想,摸出一枚峥嵘箭扔向黑衣人。

    “当”的一声,峥嵘箭居然没能打在黑衣人的长剑之上,而是掉落在地。

    原来黑衣人看到峥嵘箭射来,竟然空中转身,收剑退了回去,几个纵身,消失在黑夜里。

    亓官初雪一时被那黑衣人来去的速度所震惊,这世上,真的有比她还快之人。

    四围,忽然有人尖声喝道:“什么人。”话音还没落地,宫墙殿顶,已经出现了十几个身穿宫花棉袄,头戴簪花的护卫。

    男护卫。

    看身形确实是男护卫,各个魁梧,身长八尺。

    看着他们,亓官初雪忽然就后悔了。

    后悔……没带着自己那艳蓝色牡丹在头上,不然还可以和他们媲媲美。

    她心说,天汉好好一个国家,这都什么审美!

    封之信那身又红又金又闹腾的工作服也就算了,至少他人长的好看,身材挺拔,气质俱佳,总算穿上也不至于寒碜到惨不忍睹的境界。

    可是眼下这十几位就不同了,哪怕黑夜里,都能看到他们身上大红的宫花,配着碧幽幽绿晃晃的簪子,寒风中,猛的出现在乌漆麻黑的夜里,简直……简直比罗煞鬼还罗煞鬼,难道这些九垓宫的护卫,平日里保卫皇城,靠的不是无坚不摧的功夫,而是靠吓人吗?

    她心里笑了个翻江倒海,脸上却不动声色。

    两方对峙,首先比的是气焰。

    她不语,伸懒腰似的,伸了伸胳膊伸了伸腿,她每动一下,众多宫花棉袄护卫便跟着动一下,先是以为她要跑,后来以为她要打,谁知她只是左扭一下腿,右转一下腰,漫不经心的仿佛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其实,她脑中是在疯狂思考着今晚的计划还能不能照常进行,这些宫花护卫,看起来花里胡哨,不伦不类,但她听的出,这些人的内功各个不弱,还有刚刚那能在空中折返的黑衣人,武功怕和她在伯仲之间。

    此时她行踪已经败露,今日恐难再去刺杀王兆,可若今日就这么走了,九垓宫进了刺客,只怕近期都会防备森严,想再来去自由可就难了,更别提刺杀王兆。

    自己的情郎不日便会动身回灵洲城,到时若在澹台师秀的府中见不到她,定会担心,若是让封之信寻找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届时没准身份都会败露。

    是以,她必须在封之信回到灵洲城接她之前赶过去,那说来说去,便只有今日才是最佳刺杀王兆的时机。

    她正盘算着胜算有几分,忽然,就感觉身后有泰山压顶般的内息骤然袭来,她心中大骇,纵身一跃,身后就听“哗啦”一声,一张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大网捕了个空,落在了她先前所站的飞檐上。

    高处屋顶忽有一人尖声尖语说道:“大胆逆贼,竟然敢刺杀兵部尚书封大人,夜闯九垓宫,行刺德兴殿。来者何人?”

    亓官初雪循声看去,就见德兴宫的飞檐上正站着一人,此人站的位置,正好背映在黄铜如镜的月亮中,身材高挑,没穿官服,只穿着一件薄如细纱的水衣,如此寒风如此夜,衣襟轻轻吹起,被形满光盈的月亮一衬,便似活生生的月中仙一般。

    亓官初雪眉头皱起,刺杀封大人?行刺德兴殿?什么狗屁逻辑?

    她凝神静气,复又仔细看了看那“月中仙”,黑暗中虽隔着距离,但她内功护体,目能远视,就见这人已近半百之年,却细眉善目,英鼻薄嘴,全无一点油腻奸邪之样,反倒有一副清清寡寡,出脱尘世之貌。

    所以说,人真是不可貌相。

    谁能想到全天汉第一卖国贼,蛊惑圣心,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然长的风流倜傥,飘飘似仙?

    亓官初雪看着他,心中忽觉郁结难舒:就是此人,害死阿鬼,也或许就是他挖掉了阿鬼一只眼球。

    她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深吸一口气,变化了声线,问:“你就是王兆?”

    王兆呵呵一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天汉国大名鼎鼎的拈花落剑来了,看来你的下一个目标是封长清封大人了?”他说道封长清名字时声音用内力运着,声如洪钟,传的甚远。

    果然。

    亓官初雪低头一看,见封长清闻言,自德兴殿门前抬头看了看她的方向,回身拾起了刚刚掉在他身后的那一枚峥嵘箭。

    亓官初雪心中一凛,这下误会可大了。

    但她此时顾不了这许多,沉声问道:“阿鬼的尸首在哪里?”

    王兆似乎思索了一番:“阿鬼?你说的是那个色目人?”

    亓官初雪声音越发低沉,森然问道:“他的尸首在何处?”

    王兆笑了笑:“想知道?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着他微一摆手,十几个宫花护卫便跃起要来拿她。

    他居然没问阿鬼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今日避不了一战,但不想波及封长清,于是口中苦声遂出,拔剑而走,几个起落,人便已远离德兴殿,宫花护卫被远远甩在后面,然而王兆却始终与她保持着几丈距离,丝毫不急于她,也丝毫不缓于她。

    她身形游走,全神关注着王兆的轻功和速度,并没注意方向,待注意力自王兆身上收回,再辨方位时,低头一看,竟然来到了圣人住的福麟殿前院。

    忽的,她停步问道:“我杀人时,出手必封喉,听过我苦声之人应当都变成了尸体,你又是如何知今日是我?”

    王兆也收步驻足,他身形不动,笑声随风:“本来确实无人见过你,但你此去灵洲城、平洲城、英洲城,动静可是不小,又助那澹台师秀建叛军作乱,没少出力,几千叛军,各个都见过你武功,难不成你准备都杀了?”

    亓官初雪闻言,心中泛起层层寒意,明明是义军,他说是叛军,这是要将澹台师秀定为乱党的节奏。

    且听他意思,叛军中依然有他的细作,绝不止在灵洲城澹台师秀府中抓住的那些人。

    说话间,宫花护卫也纷纷而至。

    她看了看眼前的阵势,又听着暗处一直追随他们,刚刚行刺封长清的,那黑衣人的动静,心中盘算着自己今日杀死王兆的几率还有几分,全须全尾离开的几率又有几分,若她不能完好如初的去灵洲城继续做丫鬟潸潸,那便再也不用回去了。

    她问:“明明夺回了灵洲城,你却说我们是叛军,怎么,怕我们把你勾结夫蒙令洪的秘密说出去?”

    王兆又是清风明月般的一笑:“就凭你们,说了也得有人信?”他双手一背,又说:“我劝你们,也别把希望寄托在阿礼那个小子身上,他和你们,”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一路人。”

    明明已近半百,但是风姿绰约,可惜了是个太监。

    她心想,今日恐怕从王兆嘴里问不出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不能杀死他,还是及早脱身为好,当下说道:“看来你是真的很爱圣人,就连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都这么了解。”

    王兆笑起来:“牙尖嘴利,难怪都说澹台师秀为了娶你,在婚礼上狸猫换太子,将种家大小姐杀了,让你替她,成了新娘子。”

    亓官初雪就觉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了,种诗琦已死之事,这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这死太监不但知道,还说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她冷笑着问:“怎么,你羡慕嫉妒恨?”

    王兆摇摇头:“澹台师秀,虽然长得不错,但不是我钟意的类型。”

    “你就喜欢圣人这一款的?”她听身后一直跟着自己和王兆的黑衣人正悄悄逼近,心中已然明了,今日,自己这是栽进了他们的陷阱,先是给自己扣上一个刺杀封长清的罪名,又说自己是叛军,此时自己身处在这福麟殿,恐怕也会被说成意欲行刺圣人,要想脱身,唯有全力相博了。

    王兆明媚得一笑:“至于阿歇嘛……”他没有说下去。

    南荣歇。

    亓官初雪此时才想起,当朝圣人的名字,确实是叫南荣歇。

    歇,取这么个名字,一听就成不了大事。

    王兆又说:“不过我此刻最好奇的,是我若杀了你,澹台师秀,会不会直接起兵造反。凭我对他的了解,倒是极有这个可能。这就省去诸多麻烦,免得我抓他,还得担心找什么借口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了。”他说的挺慢,但是意思却是真的歹毒。

    亓官初雪哈哈大笑:“我说你们乱点鸳鸯要到什么时候?我和他就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他想为天汉夺回平洲城,我看夫蒙令洪那狗贼屠城不顺眼,这才一拍即合,就这么点事,倒让你们说的天花乱坠了。”她脚一点地,人已窜起,手握影落剑,说道:“你们若想用我栽赃他,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一边说,一边提剑向着王兆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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