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圣朝开始,安庆城的商贾贵胄们便开始追捧一种极为昂贵的奢物,名曰:北珠。

    始作俑者,是一个名叫梁灏的商人,大约三十多年前,他豪手一挥,掷下三百万贯购买北珠,进献给了先圣,此后便一路官运亨通,先召为枢密直学士,后直拜户部尚书,兼安庆城治事官。

    圣人喜欢的东西,便如风向标,指引着有金有银的好事者们疯狂追随。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人一心想效法梁灏,靠着北珠,实现目的。

    北珠者,粒大,光珠。用其所做的饰物,价值连城。

    北珠之所以一珠千金,甚至万金,不光是因为其之美,最主要的,北珠获取难度极高,它只生长在极北的酷寒之地,而北珠更只在每年最寒冷之时,蚌内之珠,品相才最佳。

    有史书为证:“北珠者,每八月望,月如昼则珠必大,乃以十月方采取珠蚌,而北方冱寒,九、十月则坚冰厚已盈尺矣。凿冰没水而捕之,人以病焉。”

    可见,想采蚌得珠,非历尽艰辛不可。

    然而造物之大能,奇妙之处往往超乎人的想象。

    当地有一种天鹅,以蚌为食,藏珠于嗦囊之内。另有一种名为海东青的猛禽,生长自宛剌东部的海中,专门搏杀天鹅为食。只要能得到它,就能够捕到天鹅,剖其嗦囊而取北珠。

    于是自先圣朝,国力强盛的天汉,便向已俯首称臣多年的宛剌,索要海东青,更是每年派出天汉的使者,按时去取,这些使者被称为“金牌天使”,一方面要求宛剌定时定量的贡献海东青,另一方面,“金牌天使”中,每年都会混有探子,探查宛剌的国情。

    后来先圣退位,当朝的圣人即位,“金牌天使”们依然每年往来于天汉和宛剌之间,就算颐指气使,却也算恪尽职守。

    然而,自从王兆插手此事,“金牌天使”们的作风,便开始一步一出溜的往着伤风败俗的深渊下滑,先是一路上对着宛剌的贫苦百姓打杀劫抢,后来更是连宛剌的贵胄们都不放过。不光如此,还会每晚命年轻美貌的宛剌妇女“荐枕“,且从不问其婚嫁与贵贱。是以,对于“金牌天使”每年索要海东青一事,宛剌国内早已经怨声载道。

    听闻辛盈忽然来给潸潸送礼,送的还是北珠,封之信心中暗暗担忧,不知道这位辛家大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他隔着窗户,对亓官初雪说明自己需要回府一趟,让她在此安心养伤。

    说完一跃上马,和封凡一起,纵马扬鞭而去。

    二人路上一刻不敢耽误,快马加鞭而归。

    待到了府邸,他没有走“未见山“的小门,而是自封府正门走入。

    他想先到正厅,见到辛盈,便告诉她自己和潸潸并不需要什么北珠之物,打发她回府也就是了。

    谁知,他人到正厅一看,辛盈却不在其中。只剩下惯常跟着明婆的星婆正在收拾客人用过的茶碗。

    封之信上前一问才知道,辛盈带着丫鬟在厅中等了不少时间,迟迟不见封之信回来,明婆便觉得不妥,毕竟辛盈才是未来的正房夫人,便告之辛盈,虽然少爷没在府中,但是丫鬟潸潸肯定是在的,索性就请辛盈到“未见山”去等了。

    封之信明白,明婆虽然极是疼爱他,但她自小是跟着母亲的,在她心中,正统的规矩就好似刻在她骨头上的“魔咒”,遇到一点离经叛道之事,“魔咒”马上就会亮起,自动施法,左右着她的思想与言行。

    所以在知道了自己要退掉门当户对的辛家大小姐,娶一个做饭的灶娘,估计明婆最近,日日受这“魔咒”煎熬,正愁没处发泄呢,她让辛盈到“未见山”来,恐怕真正的用意是——请这位未来的正室,给丫鬟潸潸一点震慑力。

    “走了多久?”封之信抬腿出了屋。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星婆回答时,封之信大步流星已然走远。

    封之信渐渐走近“未见山”。

    他一步一步放慢了脚步。

    也许……

    他深吸口气,撩衫迈步走进院子,却没敢直接进屋,而是站在院中凝神静气听了听。

    就听堂屋中,明婆厉声喝道:“不知尊卑,跪下。”

    封之信心中一惊,疾步走进屋中。

    屋中似乎有着爆满的火药味,就差一个火星,就能来个痛痛快快的“夷为平地”。

    辛盈坐在客位,怒目圆睁。

    她的丫鬟银泥气得红了脸,插着腰,指着潸潸一时说不出话。

    明婆站在一旁,弯腰弓背、眉头深锁。

    封之信一进屋,就觉得气氛压抑。然而他一眼就看见正跪在地上的潸潸。

    潸潸听见他进来,转头看向他,眼神无辜得能流出清水。

    封之信眯起眼睛看着她,就见她脸色惨白,一副赢赢弱弱备受欺凌之态,他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不禁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明婆一见封之信回来了,赶紧行礼,说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封之信一步上前,先扶起了潸潸:“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潸潸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就好像刚刚受过大刑。

    银泥忍不住嘀咕:“真能装啊,跪一下就这么娇气了,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动手打你了。”

    辛盈低声呵斥道:“银泥。”

    封之信扶起潸潸,朝她看了看,眼神中满是不忍,半晌,才转身坐到主位上。

    潸潸趁着封之信转身,向着银泥淡淡一瞥,嘴角微微一扬。

    银泥本就恨恨盯着她看,见她装腔作势故意在封之信面前示弱不说,居然还用眼角瞥了自己,又满是嘲讽的一笑,气得牙直痒痒,喊道:“你你你,你什么意思你?”

    封之信说道:“明婆,潸潸,都坐下说吧。”

    明婆眉头皱得更深了:“少爷,这不合规矩。”

    封之信不想与她争辩规矩不规矩之说:“你知道的,在未见山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潸潸倒是一点也不客气,走到最下首,转身就是一坐。

    她是真的累了。

    本来伤就重,眼看着封之信骑马走了,她咬着牙奔回封府,索性当时封凡报信未归,封玉也没在府中,剩下的护卫武功不高,她轻轻松松就能躲过。

    唯一担心的倒是不语,就怕它听到动静乱吠。

    没想到不语看着笨头笨脑,关键时刻倒是极通灵性,它见院中飘飘然落下一人,本是立身警惕之极,然而拿鼻一嗅,立时便瘫软在地,撒着娇,打着滚过来求贴贴了,要不是她着急更衣换装,不语还要蹭着她的小腿不肯离开。

    封之信的眼光依然在潸潸身上打转,见她坐稳,才问明婆:“这是怎么回事?”

    明婆却不敢坐,说道:“辛小姐原是好意,得知潸潸曾经为了救少爷九死一生,最近又受了杖刑,便带了上好的伤药,还有,”她抬手指了指桌上的两个珠光宝气的礼盒,“还有一支北珠玉钗和一只北珠玉环,如此重礼,诚意相送,哪知这个丫头一点也不领情。”

    银泥一听明婆话中有意,偏护着她家小姐,便来了心气,说道:“何止不领情,还,还,还将我家老爷、夫人、连同各位祖先,一同咒骂了。”

    封之信闻言,轻轻皱眉,看着潸潸:“当真么?”

    潸潸轻轻一笑:“少爷,就是把你的胆借我,我也不敢啊。”

    封之信柔声说道:“那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潸潸刚要张嘴说话,封之信忽然说道:“且慢,”他向着屋外喊道:“封凡,倒杯茶进来。”

    封凡回了声:“是。”

    不一会便端着茶碗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将茶碗往封之信面前送。

    封之信摇摇头,说道:“给潸潸。”

    封凡一愣,听话的将茶送到了潸潸面前。

    封之信说道:“先喝点水,再说话不迟。”

    潸潸接过茶碗,看了看封之信,但见他神色颇为关切。

    从城外密林的小宅出来,为了快过封之信,她不敢骑马,全凭着一口真气提着,几次伤重不支。所幸距离并不远,昨日封之信的药又确实颇有疗效,她才能勉强奔回,此时也确实渴了,接过茶碗喝了一口,却不敢多喝,说道:“辛小姐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少爷没回来,我自然不敢收。”

    她见封之信微一点头,接着说道:“至于辛小姐讲的家事,潸潸只是听家中的,家中的长辈提起过类似的事件,随口接了话,万万不敢诅咒辛大人,更不敢诅咒辛大人的先人。”

    封之信转头问辛盈:“辛小姐讲了什么家事,可否也讲与封某听听?”

    辛盈一见封之信,早已心猿意马,此时听他问自己话,微红着脸,赶紧说道:“子厚想听,那盈盈自然要讲,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婆问我府上前几日是否请了费鸡师,我便说请了。明婆又问我出了什么事,为何要请费鸡师到府上,我想着咱们两家早晚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说了前几日,家父去祠堂祭拜祖先时,发现祖先的牌位前,集了三堆尘土,有点像坟墓的形状。父亲不喜,想着是家中下人的孩童弄着玩的,也就没当回事,让人扫掉。谁知过了一晚,第二天又出现了,家父又命人扫掉,第三日依然出现了,实在怪异。

    “于是,家母便背着家父,请了费鸡师来家中做法。想那费鸡师,虽然无人见过他面具之后的面目,但是都传他有红色的眼睛,眼眶里没有黑色的瞳仁,长得就不是普通人的模样,而且法力更是相当厉害,”她一说起这事,忽然来了兴致,直了直身体,接着说道:“子厚,你知道吗,一直听人说他能为人化解灾难,我原是不信的,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涨了见识。”

    封之信听她要讲些怪力乱神之事,不禁皱起眉头,但见她讲的兴致颇高,又不便打断,眼光便落回潸潸身上,就见她低眉垂首的坐着,异常安静,仿佛极是疲惫,连呼吸都弱了很多。

    辛盈还在讲着:“……费鸡师,原来真的需要用鸡做法,他先是用鸡在院中设了一座坛,又取一枚鸡蛋大小的江石,让我母亲握着,然后开始踏显步斗,运气叱咤,那只鸡扑腾着忽然就死了,母亲手中那枚卵石也四分五裂。他又划了一道符咒,团成圆,让母亲吞下去,结果,结果,结果母亲展开手掌一看,那道符咒已经完完整整的出现在母亲手心上。”

    银泥听到这,也跟着说道:“真的真的,封姑爷,我亲眼看见的,真是太神了……”

    封之信听她又叫自己封姑爷,沉声说道:“银泥,下次切勿信口乱叫。”

    银泥立时住了嘴。

    封之信问:“既然灾难已经化除,又与潸潸何干?”

    辛盈支吾着,有些话她自是不便讲的,于是银泥说道:“原本是不碍潸潸姑娘什么事,可她偏要自作聪明,“说着狠狠一瞪潸潸,说道:“小姐和明婆刚讲完费鸡师的事,她忽然问,夫人出现符咒的是哪只手?我家小姐一愣,就说是右手,潸潸又问,是不是刚刚握石头的那只手?小姐一想,还真是,就问,你怎么知道?谁知道这丫头……潸潸姑娘当时就笑起来,说,你们都被骗了,这种雕虫小技,她自小就会。”

    潸潸闻言“扑哧“一乐。

    封之信盯着她的脸,微微一笑,转头问银泥:“完了?“

    银泥不忿道:“远不止呢,她又对着小姐说,说……说……哎,封姑……封大人,你自己问她吧。”

    封之信饶有趣味的看着潸潸,问道:“潸潸,你还说什么了?”

    潸潸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说道:“我就实话实说,告诉这位辛小姐,三堆尘一出现,你家确实有灾,而且不是小灾,是非常大的血光之灾,照你所说,三堆尘出现在你家祠堂,那就不光有血光之灾了,还会有令祖上蒙羞之灾,这二灾并一灾,怕不是你全家老小,都要跟着遭殃了,你们还是早早提防,早早做打算的好。”

    她说的语气平静,不急不缓,封之信却听得不禁直要干咳,这种话,亏她就这么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也难怪明婆要罚她跪了。

    他说道:“潸潸,休要胡言。”

    潸潸看着他:“我没有胡说……”她见封之信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明白他意,便不再言语了。

    封之信起身说道:“这件事,确实是潸潸信口胡吣了,子厚替她向辛小姐陪礼。”说着向着辛盈一拱手。

    辛盈见封之信亲自替丫鬟陪礼,脸上已露不悦:“子厚,你这……”

    封之信又道:“潸潸有错,自然是子厚来陪礼,不如子厚简单设宴,留辛小姐吃个便饭当作陪礼,如何?”

    辛盈一听可以留在封之信这里吃饭,脸上立时又有了乐颜,看了看银泥,点头说道:“子厚不用这么客气,吃个便饭,什么陪礼不陪礼的,倒显得见外了。”

    封之信淡淡一笑,对明婆说道:“明婆,那就摆宴。”

    明婆道了声“是”,一扯潸潸,说道:“没听少爷说,要摆宴了,还在这坐着,真不把自己当下人了?”明婆身上虽有功夫,但这一扯,并未用多大力道。

    却见潸潸被这一扯,身子一歪,就要从椅子上摔倒。

    封之信眼疾身快,不等潸潸摔倒,人已到她身边,轻轻一扶她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说道:“既然是请辛小姐用宴,自然要用府中手艺最好的厨子,潸潸这点厨艺,如何上得了宴席。”

    明婆点点头:“少爷所言极是,那老奴先去准备了。”说着不再看向潸潸,只向着辛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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