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排行这种东西,和话本故事的区别在于,话本里的人物皆是虚构,而江湖排行上出现的人物,大差不差是真实存在的。

    可懂行的,又往往会把这种排行当成话本看,原因人尽皆知——上榜的人不排名,排名的人往往上不了榜。

    这就矛盾了。

    评选者没体验过榜上人真刀真枪的武功实力,一切信息皆源自三个字:“我听说。”

    这不就好比呆子吹曲——没谱儿。

    拿亓官初雪来说,“兆马丁当,国之将亡”的谶言出现之前,江湖高手排行上,哪里有拈花落剑的名号,然而此谶言一出,她直接成为了全江湖排行第三的高手,从哪论的她不清楚,不过当时,她看着商寂叼着毛笔,深思蓄谋的表情就知道,在商寂那,一切皆可易,交易的易,排行也不例外。

    然而最可气的,到不是她只排了第三,而是那时她和封之信明明完全不相识,架都没打过一次,他居然就在江湖高手排行榜上压了她一头,排行第二。

    师父说的没错,此人果然是克星。

    都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光排行的门道就如此似海,江湖还真是个“深不可测”之地。

    至于夫蒙令洪的十二神位之所以厉害,则是因为十二人中,名列江湖高手前十人的就有四个,而那个神秘的寒英,更是位居第五。

    至于这“众望所归”的第一名嘛,倒是个老熟人——腾骧四卫营的王直。

    他也配!

    六神位跃至城墙之上,见众多九人战阵已在蓄势待发,刚想杀将过去,就见白光一闪,一人白衣白裙白帷帽的拦住了路。

    两方对峙了一瞬,石头机弦一甩,一颗石子弹陡然之间朝着亓官初雪飞来,同时其余五人亦身形一动,拔剑的拔剑,抡锤的抡锤。

    亓官初雪大喊一声:“喂,等下。”

    对方六人均是一怔。

    她双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

    六神位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亓官初雪骂道:“江湖规矩懂不懂,一个对一个?”她说的是天汉话,六神位中这几块料竟然完全听不懂。

    岛主在六人中身形最重,身份也最重,他随即明白了其意,便指了指亓官初雪身后的九人战阵,比划了一个九字。意思是,你们也不是一对一的打法。

    亓官初雪心中来气,指了指城墙下数以万计,无边无际的士兵。意思是:你们更不是!

    六神位见状,聚在一起低声商议,亓官初雪运功听着,六人说的大致意思是:“她想和我们一对一单挑。”“六个打一个确实不英雄。”“你现在逞英雄,一会国主治你罪。”

    六人倒是没有什么内部分歧,三言两语就商议已定,一起摇了摇头。

    亓官初雪大大呸了一声,举剑而攻。

    封之信指挥着各方作战,眼见夫蒙令洪的攻城塔一发一发,抛出高高的石炮,重重的落在城墙上,数发石炮已将城墙炸开了一个豁口。

    城楼之下,梯桄车撞击着祁洲城的城门,巨型原木已将城门撞裂出缝隙。

    门破墙塌,只是时间问题。

    他见亓官初雪一人对六,丝毫不占优势,纵身跃至她身旁,二人对付六神位,才算将将势均力敌。

    此时登上城楼的宛剌士兵源源不断而来,城墙之上的敌兵已经多如牛毛,天汉的九人战阵威力虽大,然敌众我寡,悬殊太甚,不到一炷香功夫,九人战阵已经大多残破不全。

    封之信见状,之城楼上毫无掩体,与宛剌大军硬碰硬血拼,己方人少势单,丝毫没有优势,于是运气内力喊道:“收杵,扯点。”

    他说的是翊卫司的暗语,大战之前,无论是澹台师秀的五千精兵,还是最新招募的民兵,均以学会。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大家退到城中的要塞,准备巷战。”

    所有人听到命令,迅速结成一字大阵,丝毫不乱,缓缓向着城下退去,先是民兵,后是周楚、邓定、李福和众兵士,之后是吴法吴天和众翊卫,再之后是封之信和亓官初雪两人。武功低的退在前面,稍高的在后,武艺最高的两人则在最后保护。

    如此这般,有条不紊的退到城下,封之信又喊道:“分点,顶翅。”

    按照之前的部署,所有兵士和翊卫散入了城中街道修筑起的要塞,列阵的列阵,隐匿的隐匿,转瞬之间,整个空空如也的祁洲城,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战阵,各条街市、房屋乃至一砖一瓦,都成了战阵中的一部分,更有武艺高强之士手握武器,占据住新修筑的甬道、要塞之中,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宛剌人要想从此而过,除非踏着尸体而行。

    封之信则站在正对着城门的主甬路之上,他身后是吴法吴天和五百名翊卫。

    亓官初雪坐没坐样的在旁边房顶上晃着腿。手中的一把峥嵘箭,好似已经牟足了力气,摆好了姿势,就差主人将手一甩,奔着敌人的致命之处而去。

    城门“轰”的一声被撞开来。

    如潮水一般的宛剌士兵涌入城中。

    此时,六神位与攀到城楼上的士兵正好自城楼涌下,两方的人马合兵一处,就似两条奔腾的大河,瞬息之间汇聚成一片汪洋。

    亓官初雪在屋顶居高临下,就见城门之下,源源不断的敌兵将街道、路面挤的密不透风,没有一丝空隙,仿佛不加阻止,这恶流瞬间便能“流满”整个祁洲城。

    封之信手握大弓,拉弓搭箭,对着城门之上用力射出一箭,箭至绳断,之前在城门之内挂着的上百根巨木,瞬间落下,不但砸死砸伤了数不清的敌兵,更将进城之路牢牢封死,宛剌大军刚破了城门,又要破巨木阻碍,哪里还敢有一丝轻敌之心?

    封之信一声令下:“放箭。”

    藏身在两旁房脊之后的御龙卫瞬间弯弓射箭,箭雨向着巨木方位的宛剌兵士而去,他们若要挪移巨木,势必要被箭雨扎成筛子。

    数波箭雨之后,宛剌兵士死伤已难以估算。

    与此同时,周楚、邓定、李福均带着各自的人马在城中其他街市巷战。

    六神位轻功俱佳,不被巨木所困,越过重重障碍,转瞬之间已奔离城门,向着封之信的方向而来。

    亓官初雪对着六神位左手一扬,右手同时甩出一把峥嵘箭。

    就见自她左手而出的乃是五个矾油小皮囊,五枚峥嵘箭紧随其后,破空之势强劲,在六神位上方撞破小皮囊,凌厉之势丝毫不减,又没入六人身后敌兵人潮之中,立时就有几人倒地身亡。

    小皮囊在空中破裂,矾油淋洒飞溅,任六神位武艺再高,也不能幸免。他们自然识得此物,石头脸上吃痛,自腰间摸出一颗石子弹,用机弦一甩,石子弹向着亓官初雪飞驰而来。

    亓官初雪自身后房上摘下一个瓦片,一挥手,瓦片稳稳而行,竟然生生托住了飞来的石子弹,将它带了回去。同时她将瓦片一片一片的抛入敌军之中,瓦瓦有着落,片片有回音。

    宛剌士兵倒也英勇,即便顶着瓦雨箭林,翻过巨木奔入城中的仍然大有人在。

    岛主见亓官初雪神态轻慢,又武艺颇高,举剑指了指她,用宛剌语喊了一声:“放箭,射她。”

    宛剌敌潮中瞬间有无数支箭向着亓官初雪飞来。

    她见漫天箭雨朝着自己而来,飞身下房,躲开了原先的位置,慢慢悠悠站到了封之信的身旁。

    封之信见敌军在巨木之上搭上了云梯,宛剌大军已踏着云梯越过巨木奔涌而进,知再无其他伎俩能阻住敌军进城的脚步,如今便只剩下四个字——血战到底。

    于是朗声喊道:“天汉将士,寸土不退!”他这一声运足了内力,声音洪亮之极,便是在其他街市,也能清楚听到。

    众将士跟随他齐声喊道:“天汉将士,寸土不退!”

    此时敌军已奔至近前,封之信、亓官初雪和祁洲城中所有天汉兵士与敌人展开厮杀……

    直打到夜已深沉,尸体已经堆积成山。

    各要塞据点的天汉将士虽然有房屋做掩体,又用九人战阵彼此依托,但死伤依然惨重。

    亓官初雪和封之信一边杀敌一边对抗六神位,早已伤痕累累。六神位却依然坚/挺,六人的武艺、配合、指挥之能果然不是盖的。

    时至此刻,受伤已不是最糟糕的,敌人汹涌不断,人山人海,要想守住要塞,便要不吃不喝不睡,武功高强者还能勉强支撑,普通的兵士气力有限,一天尚未打完,已是精疲力竭,全凭意志死扛。

    亓官初雪挡开岛主的长剑,转到封之信身后小声问:“可有援军?”

    封之信躲开吊死鬼的白绫,接住了斗士的一双石锤,与亓官初雪背贴背而立:“若是能来,三日前就该到了。”

    “那你准备巷战几日?”

    “三日。”

    “为何不是两日、四日、五日?”

    “三日,仅仅是一个期望而已。咱们这些人,最多最多,能撑两日,第三日,只是个念想。”

    第二日午后,暖日不烈,微风和煦。

    明媚的日头下,却是一片惨烈、血腥之景。

    祁洲城大小街道上,宛剌士兵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城中,只是死尸枕藉,新进城的兵士要想前进,必须刨开成山的尸体才行。

    天汉的将士们死伤过半,但存活下来的,依然死死占据着要塞关口,即使刀已断,枪已折,即便只能肉搏,也无论如何不能放敌人通过此地。

    城中主甬道的要塞之上,封之信、亓官初雪、吴法吴天等人皆已战成血人,身上血肉模糊处,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溅到身上,还是自己的血喷流而出。

    封之信道:“初雪,你从城后撤走吧,师仇未报,不必与我等一起战死。”

    亓官初雪勉强一笑:“封之信,我觉得你说反了,十日已过,你任务已经完成,应该让吴法吴天和大家撤走,你我二人给大家断后。”

    封之信闻言心中不禁一震,他又何尝不想如此,只是早就该到的援军此时还未到,朝中恐怕生了变故,他不能就这么放敌兵肆意进入国土,可也不能拉她赔上性命来完成他的任务。她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义务,更……没有这个情义。

    乌金将落时分,城外进攻的战鼓陡然之间响起。

    打了将近两日,本已轮流上阵,保存着实力的六神位,听到这一波鼓声,忽然来了精神,齐刷刷跃至封之信和亓官初雪面前,发起总攻。

    斗士一对流星锤呼啸着往封之信胸前招呼,岛主的长剑同时刺到,封之信一招“冰塞川”用剑上的内力封住了两人的进攻,眼看十几个士兵涌到眼前,他飞身而起,脚踏敌兵肚腹,瞬息之间,将十几个宛剌兵士踢飞,然而双子男自他身后快速攻来,一对又大又锋利的银月钩却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他就觉肩头一凉,一双银月钩已深深扎入了他左右肩骨之中。

    亓官初雪正与石头、海盗和吊死鬼酣战,见状大惊,喊道:“封之信。”

    封之信忍痛将长剑收回,挑开双子男的双钩,喊道:“死不了。”

    她顾不得另三神位对她的夹击,跃至他身旁,一手扶着他,揶揄道:“就你这样,还想让我走?”

    封之信惨淡一笑,眼见吊死鬼的白绫悄无声息向着亓官初雪身后飞来,他举剑破开。

    亓官初雪道:“第二日的日头也要落了,你说的没错,咱们这些人最多能撑两日,没必要全军覆没。”

    封之信看了一眼身后的吴法吴天和所剩不多的将士,终于下令道:“御龙卫,一箭不留。其余人,扯点。”

    立时有人在屋顶鸣金传递指令。

    众人依旧按照武功高低,慢慢后退。

    眼看就要退到城根,封之信问:“你当真愿意与我一起,为大家断后?”

    亓官初雪摇摇头:“不愿意。”

    封之信点头,“那你一会便和吴法吴天一起,带着大家先退到城南五十里处的山坳,那里有事先储备好的水与食物,待休整以遐,再动身去璟洲城。”

    “你呢?”

    “放火烧城。”

    这已经是他能拖住敌军脚步的最后一招。

    亓官初雪抬头看了看南城门上事先准备好的弩箭、火油,叹了口气,“我说的不愿意,是不愿意什么断前断后的,我最想做的是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封之信几不能察的一笑:“诚如你所愿,定有机会。”

    南城门下。

    “周楚呢?”封之信扫了一眼幸存下来的将士。

    邓定咬牙道:“没有找到。”

    “莫急,一会我再去找。”封之信看了看众人,哪里还有一个是完完整整的好人,不是缺臂断手,就是跛足折腿,各个比要饭的还脏,身上的血迹几乎遮盖了全身,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城南门的耳房里还有三万支箭。这三万支箭的时间,足够大家安全出城。”

    吴法道:“指挥使,我来烧城。”

    吴天道:“我轻功好,我去找周楚。”

    邓定道:“还是我去,我去找周楚,顺便放火。”

    李福道:“我与你同去。”

    封之信却摇了摇头:“我去,这是军令。”

    亓官初雪不愿看众人“婆婆妈妈”,“放心,有我陪着他,定不会让他死。”

    最后两辆弩车用最快速度发射弩箭时,宛剌士兵以为他们只是在做最后的反击。却不知吴法吴天与邓定李福带着所剩兵士,已从耳房的地道悄悄出城去了。

    耳房中除了成捆的弩箭,便只剩下封之信和亓官初雪两人。为了给众将士争取足够的时间撤离,他二人静静等待着三万支箭射完,之后需引开敌军的注意力,再寻找周楚,最后放火烧城。

    此时夜色已深。

    封之信转头看了看亓官初雪,她帷帽已丢,但知她防护疫病的面巾之下,面具又换了新花样,可惜月色太不明媚,看不真切。

    忽听她问:“我很好奇,你做徒弟的时候是不是个乖徒弟?”

    他闻言轻声一笑:“自然是丝毫不敢忤逆的。”

    她道:“巧了,我也不敢。”

    封之信揶揄她道:“你都承认自己是逆徒了,还说不敢。”

    她认真道:“我告诉你一个道理,这是我亲身经历得出的宝贵经验,那就是——永远不要和师父吵架,因为吵不赢会挨骂,吵得赢会挨打。”

    封之信哈哈大笑,猜到她是在逗自己开怀,柔声说道:“初雪,说不定你要与我一同死在这了。”

    她道:“呸呸呸。”

    “临死之前,我能否提个请求。”

    “不能,你死不了。”

    “万一呢?”

    “没有万一……你想提什么请求?”

    “能否让我看看你面具之后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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