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外,飘降的大雪掩盖踪迹,那代表着封昀的黑点愈行愈远,空留萧瑟寒风。

    冰花飘入帘内沾湿帐幕,谢凝双指蜷缩,身体冻得止不住发抖,遥遥看着那道背影。

    浣碧将厚重的狐裘披在她肩上,又拿来煨在火炉旁的汤婆子放进谢凝毫无知觉的掌心,不解地小声咕哝:“姑娘为何不告知将军原委?”

    “还让浣碧在将军面前与姑娘上演这出戏码。”

    从掌心传来的暖意传遍四肢百骸,谢凝未答,从桌案拿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封信,暗红血迹吞没字迹,只依稀看清模糊的两字“遗书”。

    谢凝心脏无法遏制地痉挛,她攥紧胸口,片刻后轻言:“浣碧,兹事体大,谁曾想父兄会横死战场,又何曾随意拉来一男子竟是当朝将军。”

    “将军立场不明不可轻举妄动。”

    院内片片鹅毛随风飞舞,整齐又斜向下飘落,大雪压枝,窗棱被打得叮铃作响。

    “这七日虽足以安排妥当,可若失了将军,恐怕这出戏唱不下去。”

    谢凝倚栏遥望湖心亭的女子愁绪难掩,案上一张薄薄的宣纸被风吹起飘落,笔墨尚未干涸,其上写着“江南”二字。

    “父兄应强制征召时留下口信,若是走投无路,可直奔江南。”

    “他们既因推行女官制而死,谢凝也将继承父兄遗志。”

    雪映亮南边玄幕,被雪覆盖的苍山就如同垂垂老叟,背负这世间最沉重的压力,纯白的琼花如同一场盛大的烛光,点亮一片死寂的世界。

    谢凝站起身,嘴里喃喃:“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旧朝文官式微,武将以封昀为首,此乃变数。

    噼里啪啦的木炭熊熊燃烧,谢凝凝视橙红火光怔怔出神,回想起与封昀的初遇。

    ——

    七日前。

    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巍峨的山峦被皑皑白雪掩盖,月自雾霭沉沉的天空羞怯探出。

    “吱呀——”

    门扉微开,女子身着细毛皮衣,环佩叮当作响,带着火炉,那旋上门闩的皓腕如霜雪,与那乌黑沉木显得愈发白皙。

    蓦地,一阵剧烈的响动从不远处传来。

    身披金甲的部将快马加鞭,神色焦急地翻身下马,身后跟得是哭的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的侍女浣碧。

    谢凝顾不得其他,转身凝重地直视部将双眼,语气颤抖:“何事?”

    “边疆来信。谢将军父子二人……尸骨未存。”

    虽早已做好准备,谢凝却还是被这噩耗砸的头晕目眩,唇被咬的死紧,渗出血迹,谢凝强作镇定,匆忙打开那封信。

    半晌后,她吩咐部将将刀剑藏于院里雪地,再与浣碧耳边低语,随后匆匆架马疾驰。

    “庄外有贼出没,恐有险,你与部将于城中寻镖局作保,购置行李托与镖局。”

    “再寻些人手交于部将,以防万一。”

    “我先走一步。”

    想必顾家,已经按捺不住了吧。

    两个时辰后。

    谢家家宴。

    言室中门帘半挂,临阶处摆起酒宴,谢家人举杯畅饮,身边名怜艳音宛转,歌唱侑酒。

    “谢凝何在?”来人趾高气昂,一袭招摇过市的狐裘大衣衬得粉面油头,脚踩在角凳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似的,歪歪扭扭地坐靠在雕栏侧。

    他带来的仆从个个高大体壮,压迫感十足地直直站在门口。

    热闹非凡的家宴被人就此搅局,谢凝之母云氏只觉脸面无光,她怯弱地不敢出声,其余妇孺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

    “不在?”纨绔拿出婚书,将薄薄的书页撕得粉碎,“转告她,本公子才不会与她结亲。”

    “婚书已撕,这碎纸留与她做个念想。”

    “顾辉,莫要欺人太甚!”稚嫩的童音愤怒地质问着,犹如幼虎浅浅亮爪,对方却毫发未伤。

    被唤作顾辉的男子饶有兴味地掏掏耳朵,将杂屑弹到幼童脸上,惹得在场众人敢怒不敢言。

    “欺人太甚?谢凝说我蠢笨之时怎未见得你们说半句不是?”

    “谢凝还没告诉你们?你们家……完了!”

    “就谢凝那父兄,文人上战场,听说是被活活冻死的,呵,废物。”

    顾辉幸灾乐祸的表情深深刺痛众人双眼。

    幼童骂人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皆是茫然,他年纪虽小,却还是懂得死这个字眼,意味着父兄永远不再回来。

    他求助似的看着母亲云氏,见她毫无反应便冲向顾辉,攥紧拳头企图给顾辉来上一下。

    可顾辉怎么说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哪能让小童打到,他擎住拳头,得意洋洋地将这不自量力的幼童提起,让他双脚离地悬空:“我所言句句属实。”

    云氏焦急地上前狠踹顾辉小腿,眼泪模糊的脸上满是恐惧:“求求你放过他,他还是个孩子。”

    “放过他?”顾辉下三白吊梢眼斜斜看人,活像只癞皮狗,“行啊,让他给我嗑几个响头,我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众人闻言群情激奋,指责地骂道:“三岁幼童都欺负,不怪凝儿看不上你。”

    顾辉丑陋的面庞露出一个阴狠的笑,无视云氏悲戚的哭喊,一脚踹到她的心肺处,令她的身体飞出一米远,砸倒桌椅发出轰隆的巨响。

    “谁再说一句?”

    众人惊呼,人仰马翻之下合力扶起口吐鲜血的云氏,可她一口气撑不上来,身体软倒在婢女怀里。

    侍女将不停抖动的手指放在云氏口鼻,半晌如释重负地舒缓下来,用眼色示意众人云氏还活着。

    “省点力气,本公子是来通知你们的。”

    “昔日谢顾两家共天下,这说法要变变了。”

    “谢家不成气候。”

    顾辉毫不客气的坐在主位上,环顾四周,满意地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施施然搂住瑟瑟发抖的名怜,借玉骨芊芊啜饮一口温酒,嗤道:“就谢凝那条件,天下哪位男子能做到?”

    “一生一世一双人?”

    “痴人说梦。”

    “你们男丁都死绝了,谢凝来做个偏房我都要考虑考虑。”

    顾辉枕在名怜酥软的胸前,无视她的挣扎,强硬地要求人用纤纤玉指斟酒,他再缓缓入口,品尝她的指尖。

    这副放荡的模样令众人怒发冲冠,却受限于那些高大的仆从而不敢发言。

    “我倒是不知,顾公子对我意见如此之大。”

    初升朝阳早已悬挂,气喘吁吁的谢凝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头发凌乱,衣衫单薄,大衣却被披在侍女肩膀上。

    她走的并不快,但每一步仿佛都踏在众人心脏搏动之上,眉梢冷意将人刺的如坠冰窟。

    “顾公子切莫忘记,是我,‘早早’写信告知你,此门婚事‘作罢’。”

    谢凝特意强调“早早”与“作罢”,直接戳穿顾辉的遮羞布:“是谢凝看不上你。”

    众人如释重负地围靠过来,紧紧挨着谢凝,云氏眼含热泪哽咽问道:“凝儿,你父兄……”

    身披金甲的部将默然,将一柄断剑及遗嘱递过来,云氏不可置信地蹬蹬后退几步,面带恍然:“原是……”

    话音未落,云氏眼睛一翻,竟是急火攻心晕倒过去。

    谢凝将云氏交给贴身侍女,温声嘱咐她尽快找府医前来看看,而后娇小的身躯挡到众人身前,泰然自若地说道:“退亲之事,我已应允。还不快走?”

    部将配合般将森然长剑出鞘,挽出的剑花寒光一闪,杀气四溢,让人胆寒。

    顾辉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兀自强撑着放狠话:“本公子就是不走又能怎地?”

    高大强壮的侍从顺从地包围而来,簇拥着这位酒囊饭袋,将顾辉牢牢保护在中心。

    “嗤。”

    “堂堂八尺男儿竟躲在背后,争做乌龟。”

    “真叫人贻笑大方。”

    “休要胡说,这是顾公子的战术哩。”

    谢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以唇相讥,唾沫星子险些淹死顾辉,将他喷的面红耳赤,脸色时青时白。

    顾辉吊梢眼竖起,不堪其辱,嘲笑谢凝:“身为女子既不遵三从四德,又被我退婚。哪里还能说得到媒?”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望向谢凝,见她不紧不慢且神色冷淡,肆意羞辱道:“不过是寻常女子,才名或靠吹嘘罢了。”

    谢凝身出名门,系太傅之女,宰相侄女,自幼才思敏捷,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天分极高,备受器重。

    七岁时以咏雪“未若柳絮因风起”胜过胞弟“撒盐空中差可拟”。

    十岁时参与文会作诗声名远扬,与门当户对的顾家嫡子定下娃娃亲。

    若论才识,这定安城无人能出其右。

    因此顾辉这话不过是妄自揣测,惹得众人闷笑,草包岂可腹有诗书,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顾公子此言差矣。”

    谢凝不疾不徐地越过顾辉,眼角余光未曾施舍半分,晶亮的琥珀瞳望着门口路过的男子唤他进来。

    那男子诧异,左顾右盼,最后用手指着自己,挑眉道:“我?”

    明眸皓齿的少女犹带笑意,一瞬间绽放出如同月季般瑰丽的美,高声:“你!”

    男子身形伟岸,虽身着粗布麻衣亦不减半分凶悍,细小的疤痕横断眉弓,更添煞气,终是踏过门槛,直奔谢凝而来。

    于她身前站定,谢凝才发现这过路人身长九尺,只能被迫仰望,她艰难地伸出修长的脖颈,言笑晏晏:“这位公子,我对你一见钟情。你我天作之合,何不喜结良缘?”

    男子自上而下能看到她雪白的后颈,喉咙滚动,声音嘶哑:“姑娘所言甚是。”

    他补充:“明日登门求亲。”

    谢凝莞尔,回道:“公子不必着急。”

    她望着顾辉,露出嫌恶的表情,视如敝屣,以手代扇轻掩口鼻:“这还有个……”

    “啊,顾公子,没扔出去呢。”

    因为太过嘚瑟,谢凝忽略了顾辉先是震惊、后欲言又止的表情。

    顾辉恍惚一瞬,未应声。

    谢凝正要说些什么,发现男子已然站立到顾辉面前,剑眉朗目,以谢凝的视角只能瞥到他不修边幅的衣襟还忘记系上。

    她停在原地,似乎在犹豫是提醒还是不提醒。

    直到顾辉一嗓子嚎出声:“叔父。顾辉知错了。父亲尚不知情,您别……”

    后面说什么谢凝已记不清了,寒风从门前吹进,丝丝缕缕钻入她单薄的衣裳,她站在风里凌乱:“叔……父?”

    那她岂不是平白涨了一个辈分?

    总之那场景寂静极了。

    与封昀的第一次相遇,即得知他乃前未婚对象的叔父。

    按辈分,谢凝应当称呼他一句叔父才是。

    ——

    翌日,晨光熹微。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煞那间平野阻隔,天水一色,片片混蒙。

    这雪连下多日,湖边雾凇沆砀,沉闷幽暗,连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车轱辘碾过城郊官道的枯黄杂草,白马挂满红绸,封昀坐于其上意气风发,连眉梢都带有显而易见的喜意。

    “将军连压箱底的物事都拿出来了。”

    “提亲若是这么大阵仗,我可结不起。”

    “无名小卒哪比得上将军风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将军怕是要栽。”

    从后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兵卒们纷纷调侃道。

    副将李炻凑到封昀耳边提高嗓音调笑:“相公~”

    不等封昀回答,他便如滑溜的鱼儿钻入后方绵延的车队,待到封昀不咸不淡地轻轻瞥一眼后又立马噤声。

    “停。”封昀蹙眉,周遭分明人迹罕至,草丛却有劈砍过的痕迹。

    李炻神色凝重,无声地对封昀腹语:“先走,正事要紧。”

    封昀点头:“快。”

    习武之人脚程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到达占地万顷的谢家庄子。

    “麻烦通报一声。”

    小厮很快唤来浣碧迎接封昀一行人入庄,一箱一箱沉重的玄木红箱被放置满正厅,浣碧看的目不暇接,心里啧啧咂舌。

    “小姐托我转告各位,订亲这事还需缓缓。”

    “谢家云氏夫人身体不便,可否过几日再议?”

    封昀身上冷寒气息愈发深重,将浣碧吓得连连后退,他沉沉地望着躲在厅中花鸟屏风后不慎露出裙摆的女子,不发一言,率众兵径直离开。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遗留在原地的红绸木箱昭示着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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