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车流如虹。

    车内的气氛微妙而难堪。秦建和原先挂着和煦的笑意,此刻有些微微僵在脸上,但他仍然撑着,发福的颊肌沟沟壑壑,折射出晦暗的心思。

    他是有心当说客的。不仅是因为钟欣漓连夜拜访,在他门前泫然欲泣,请求他帮忙牵线搭桥。也不仅是漓江财团刚刚在公众面前宣布了合作意向,给足了z司和陆烨的面子。

    更是因为,钟欣漓的父母与他颇有深交.这一二年来金融业务愈发难做,他早有想法激流勇退,抱上一个大甲方,风光离场。

    但秦建和不过才开了个头,对面这个稳重老成的年轻人便不留面子地堵了他的路。

    陆烨…他总是会为对方让出余地,何时这般锋利了?

    沈星宇探上前解围:“喜恶全凭本心,是最不重要的事了,只要大家生意能做成就好。”

    陆烨凝了凝气息:“我也这么想。相信钟总一定公私分明。”

    秦建和不露声色。

    阿漓也算是他看着长大,是个顶好的姑娘。他其实想不通陆烨为何会明明白白地说出“不喜欢”。以陆烨的脾性,不至于如此坚决地当着他的面表明立场。

    “阿漓这孩子在欧洲呆得久,平素不爱掺和家里的生意。要不是她父母坚持要求,也不会回来继承漓江财团。哦,她是学艺术的,如果有什么地方做得不专业了,我们要多体谅下。”

    艺术?沈星宇暗自心惊,但也忽然了悟。难怪言行优雅,气质超然,有时甚至有点…瞧不上旁人的意味。

    这年头的千金少爷多被溺爱长大,除非是格外注重教育的顶级家庭,很多都是一副跋扈样子。女孩子小小年纪开始拍视频炫富,化起网红妆,男孩子私德不检点,沈星宇对这些弟弟妹妹都见怪不怪。

    但钟欣漓自带一种脱俗而高级的仙气,与她交流几句,就能觉得她的喜好品味和常人并不相同。旁的千金小姐也有高雅派头,可她就是比她们还要出众些。

    比如,周一上午这个时间点,许多学成归来的纨绔子弟可能还在床上酣睡,而钟欣漓已经在自己的场馆里操持起了艺术展。

    她选的主题是【尘世】,有她自己的作品,也有不少她的藏品。

    低调的商务车停在展馆门前。钟欣漓抛下一批正在参观的访客,施然迎上前去。

    车门滑开前的几秒,连她这个满腹心事的人,也禁不住眺了眼碧波如玉的漓江。

    漓江从s市蜿蜒而过,将鳞次栉比的大厦划分在两侧。西岸的杨柳正绿,枝条拂堤。

    她家的产业,和她自己的名字,都是取自这个字。

    刹那间的春风忽然吹得她心头一酥。钟欣漓分不清是因为风中的暖意,亦或是因为那个迎风而立的男人的身形。

    陆烨抚了抚鸦青色手绣衬衫的衣领,臂弯间挎着薄薄的藏青色西装外套。合身的西裤拉出他双腿修长笔直的线条,哑光皮鞋一尘不染。

    他清冷自矜,眉眼沉静,微微昂着下颌,不卑不亢地立在秦总身后。看到他的人按说都会立时冷静才对,偏偏他领口的一颗扣子又是松开的,露出一段引人遐想的白玉般的肌肤。

    钟欣漓忍不住低头检查了下自己的衣裙。清淡典雅的改良旗袍,鹅黄底点缀着颜色青翠的碎花草芽,再配上浅跟搭扣鞋。还好,她稍稍放下心,迎上前去。

    “阿漓,我带人来给你捧场,不会不欢迎吧?”

    秦建和侧开身,将陆烨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她面前,有心示意他们打招呼。

    陆烨了解秦总的心思,主动上前一步,却仍隔得有些远,好在自己手臂还算长。

    “钟总,慕名而来。”他疏淡温静,语气舒缓,与之前每次打交道的神态模样没有什么分别。

    钟欣漓握着他的手,强迫自己去迎接那对寒潭一般凝固的眼睛,读不出半分情绪。

    她分明见过陆烨的另一双眼。昨夜,在他低头将点心喂到那个女孩子唇边的时候,那双眼里柔情百转,闪着熠熠流光。

    钟欣漓收了心思,她不愿去想昨夜的事。那是她难得不掩真心地表露自己对追逐名利资本之流的厌恶,但却并未收获到陆烨的任何回应。

    或许是她太尖锐了些?回想起来,似乎有些失态。

    “秦叔,陆先生,沈先生,里面请。我带你们转一转。”

    跟在最后的沈星宇咂舌,他洞悉人性,以他看来,这位千金投向陆烨的灼灼目光已经摊在明面上。因而更加为陆烨捏了把汗。

    沈星宇这阵子总有种潜意识,他感觉陆烨大抵是有心上人的。而那人绝不会是面前这位。

    钟欣漓身段婉婉,走在前面为三人引路。

    她一手策划的艺术展,原先是放在下周的,但昨夜种种让她隐隐不安,连夜出了三倍定金改期。

    “这是我自己画的。”她停在一幅白桦木纹框里的摄影作品前,“巴黎城郊的贫民窟。香榭丽舍开车过来不到半个钟,这里甚至能看到埃菲尔铁塔。”

    陆烨淡漠地眨着眼,视线掠到下一幅作品,和之前这一幅竟然相差无几。

    “这幅是摄影作品,取景一模一样。”钟欣漓微笑着为他介绍。

    陆烨微微俯身,瞧见了铭牌上的名字。钟忻梧,那不就是去《末日恋人》补位的嘉宾么?

    见他扬起了眉,钟欣漓作着解释:“忻梧是我表弟。我们是一同在那边读书的。”

    原来是这样。陆烨颔首,想到了昨天那一场小风波,忍不住旁敲侧击。

    “钟总还打算让他继续上节目吗?”

    他心里想的是安霁月为着冲撞她的事停了职,若是漓江财团决定撤资,钟忻梧也定然会跟着离组,这档节目频频换人,定会雪上加霜。

    “忻梧说挺有意思的,会继续参与录制。”

    她语调矜持,从善如流,并不肯承认是自己想让步,而是搬出了表弟的意愿做挡箭牌。

    钟欣漓昨夜向张导打探过那个小导演,张导回复那位导演和陆烨是大学同学。她猜陆烨正是因此才有心替旧友说话,自己在现场已经给了对方难堪,此时还是要慷慨大气些,避免让人以为自己真的是尖酸刻薄之人。

    陆烨的眼里没有更多情绪,仿佛刚刚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他从下车那一刻起就是这样沉静如水,一路几乎无言,喜怒不形于色,凌冽的脸廓像是冰雕,动也不动一下。

    钟欣漓隐约觉得,他还是不高兴的。

    他们在饭局上见过,在会议上见过,甚至肩并肩一起直播,陆烨都是友好而礼貌地与她一问一答,眼里虽有距离却总是闲适的。

    但今日他的眼中只有寸草不生的沉寂,颀长的身躯流露着恹恹之态,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愿来她的展览,即使来了,也不愿与她多言。

    他们行至一处布置了旋转阶梯的小房间,阶梯狭小,秦建和与沈星宇识趣地留在外面兜转,只将陆烨推了进去与钟欣漓同行。

    钟欣漓引他攀梯而上。

    “这是我一位老师的作品。他花了一年的时间走遍中东的某个地区,并把自己的所见凝结成一屋的景观。您看这个房间地面的细微布置——”

    陆烨俯腰而望,身形一僵,漆黑的眼眸惊异亮起。

    密密麻麻的人、物、景交织排列,在他们脚下形成连绵不绝的微缩世界。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拖着残躯艰难前行的士兵,抬担架奔走于炮火间的医护……

    他凝望得出神,一时竟忘了身边有人,直到钟欣漓在上面唤他。

    “陆首席不如到这里来看,越向上走,越能尽收眼底。”

    钟欣漓站在阶梯顶端朝他吟吟而笑。陆烨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这才发觉自己连一隅都没看完。

    不过,连这区区一角都如此丰富,整间屋子的布景该有多么精妙绝伦呢。陆烨叹为观止。

    立在顶端的钟欣漓迟迟未听见他的回应,忍不住扶着栏杆探身,见他满是赞叹感慨的神情,稍稍轻松了些。

    她费尽心机邀请陆烨来这次的展览,就是想为自己昨日无意间流露的高傲而正名。

    你看,我也不是那种冷漠残酷的人。我记录了许许多多的尘世。

    但陆烨却倏然抬眼,直直与她相对,由下而上的声音温润清朗。

    “钟小姐,你知道你的这位老师为何要给作品加一个这样的阶梯么?

    “我猜他不是为了让参观者尽收眼底,而是在暗示,我们这些来参观的访客,看似悲悯,实则不过是高高在上、俯视他人苦难的局外人罢了。

    “而你的老师,却实实在在地穿过了那座战乱之城。”

    他垂眸望着那一隅似真的苦难,眼中的那潭死水难得动了动,闪烁着微窒的情绪。良久,似乎终于顺好了心绪,陆烨重新仰头与她对望。

    “钟小姐,我无意冒犯您的作品。同一幅场景,您的视角似乎是审视,而令弟更多是体悟。

    “您所处的位置过高,看到的景致自然不同,感受到的人心更是不同。

    “因此在您眼中追名逐利、唯利是图的人,或许在另一个角度上,只是一群为了实现梦想抱负而忍受现实境遇并努力工作的人——

    “不幸,我就是其中之一。”

    陆烨平心静气,双目清明地回敬她前一晚对安霁月的挖苦:

    “但我的确,也不是给钱什么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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