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兴国都城所在的中央地区已是繁花似锦。而陇陵关作为兴国最北端的边城重镇,残雪仍斑驳着大街小巷,一阵阴冷的山风拂过,街上的行人便缩紧脖子,裹牢棉袍,步履愈发匆匆。

    出了陇陵关,就不是兴国的地界了。往外连绵起伏的群山,是太阳光都照不到的世界尽头。未开化的野蛮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上不得台面的妖魔鬼怪便聚集于此,在永恒的阴森冥暗里挣扎,困兽犹斗。

    即便如此,这些魑魅魍魉却鲜有敢踏入陇陵关的,怕的是被守城的将军发现,将它们撕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

    陇陵关人口不过万余人,城门往南的一条石板路两旁,一间挨一间的商铺比不得都城的繁华,却是镇上唯一的主干道,乃入城出城的必经之路。

    道路尽头的拐弯处有一间门上贴了“收市大吉”的点心铺,也不知多久没开过张,门窗都破烂不堪。冷风一吹,吱吱嘎嘎一通乱响。

    铺子房檐下站着一个楚楚少女,面庞白皙如凝脂,与边城里那些被凛冽寒风吹久了的女子实在不同,打眼便知不是本地人。

    滴答——滴答——

    几滴融化的雪水正好落在少女小巧的鼻尖上,正全神贯注盯着城门方向的少女显然吓了一跳,小兔子似的缩了缩脖子。

    她是前日到的陇陵关,更准确来说,她是前日重生到的陇陵关。在靠近城门的一间客栈里,她凭着一张抹了蜜似的伶俐小嘴,加上模样生得招人欢喜,轻而易举从客栈掌柜那儿套出了守关将军的行程。

    得知将军今日由关外回府,少女天不亮便候在这里了,此处刚好在主干道尽头的拐角,是“发生”事故的绝佳位置。

    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落山,天上的云红得着了火似的。城门被两个守城的士兵合力推动,铁锈磨砺刺耳,接着砰地一声巨响,陇陵关锁了门。

    少女甚是困惑。

    掌柜分明言之凿凿说将军今日回城的,况且自己昨儿个还特意去将军府看了,好几个下人拎着水桶扫帚出来,一丝不苟将府院外面的道路清扫得干干净净。是了,早听闻将军洁癖严重,所到之处务必不染。

    莫非将军临时修改了行程?!少女被这个猜想弄得有些沮丧,她向后退了半步,紧贴在铺子墙壁上,免得再被滴落的雪水淋到头。

    出师不利,不是啥好兆头。

    鼻头有点痒,她伸手抹了上面的水珠,轻叹了口气。前两世都失败了,这回重生若再取不了将军的心尖血……

    少女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昏暗的天色下,仔细看便可看出,锦囊里的什么东西正虚虚发着微弱的光。

    她解开系着锦囊的丝线,朝里看了看,心又沉了几分。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眼下将军又未按期归来。边城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绝望的情绪迅速将她吞没。

    此时城外的蛮荒之境,一声声凄厉的鬼泣神嚎,混杂着沉抑的呜呜幽咽,吓人极了。

    城中已空无一人,虽说妖魔鬼怪对陇陵关多有忌惮,可身处如此凶险的交界之地,不年不节的,没人会在晚上出来冒险。

    少女自是怕的,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客栈,择日再来“偶遇”。

    哐当!黑夜中忽而一声闷响,惊得空气都跟着颤抖起来。

    少女惊恐之余,还是抱了三分希望的,是城门那里发出的响动!

    她寻声悄悄从街角探出头,远远见那两扇破旧的城门又缓缓打开了,一架马车从浓雾弥漫的门洞中驰骋而入。蹄声笃笃如铁骨相击,对她而言,那便是今夜自己这场孤军奋战的战鼓。

    如斯深夜,能让守卫森严的陇陵关破例大开城门的只可能是自己等的那个人。

    少女攥紧了手上的畚箕,里面装满了顶着刺的栗子。她屏了呼吸,紧盯住马车,犹如弦上的箭,蓄势待发。

    车厢里,素有“鬼将军”之称的陇陵关驻守将军晏临川闭目端坐,看起来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他是极少坐车的。别说马车,他连马都少骑。兴国众人皆知,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军”一向独来独往,且来无影,去无踪。

    不过晏将军今日须得带了府上的老管家出城办事。老管家平日里耳聪目明,腿脚利索,每每长途出行,他便突然老态龙钟起来,非得安排马车不可。

    老管家虽眼珠有些混浊不清,心里却明镜似的。他看都没看晏将军一眼,扯起嘴角笑了笑,感叹了句:“郎主啊,前面快到了,您这回心里想的什么老朽可是都知道,您啊,日后相处的过程中,有什么话还是得说出来。”

    晏临川缓缓抬起眼皮子,转向管家那张因久历风尘而布满褶子的脸,漠然道:“老柳啊,噤声。”

    管家正要再劝,只听得车夫一声低呼,伴着马的一阵嘶鸣,车厢剧烈晃动起来,里面的人失了平衡,东倒西歪。

    晏临川眼里突然燃起精光,他一手抓了管家的衣领,一手向车厢顶棚射出一道幽蓝色的火焰,脚尖轻轻一点,跃出了车厢。

    车夫仍在奋力勒住缰绳,企图让受惊的马平静下来。可那匹马眼下异常暴躁,脖子后倾,前掌已经脱落,前蹄高抬,几乎要挣脱了缰绳。

    晏临川稳稳落地的同时,抓着老管家的手随之一张,小老头子一个趔趄险些狗啃泥。谁叫将军身形颀长,老管家的腿却只比椅子腿长一点点。

    老管家狼狈起身,伸出一根手指欲和晏将军掰扯,抬头见晏将军那张脸冷得似要冒出寒气,不觉闭上了嘴。

    顺着晏临川目光的方向,只见马车前散了一地浑身是刺的栗子,一旁屋檐下的少女一脸惊恐,瘦弱的小身板不住地哆嗦。

    也不知少女到底是被什么吓得这般失魂。在管家老柳看来,“鬼将军”那副面孔可是比失控的畜生还惊悚一万倍。

    这时惊马仰头又是一声嘶吼,鼻孔喷出白雾,前蹄再次腾空。马夫看准时机跃上马背,以此压制马的情绪。

    晏临川见状,极轻微地挑了眉,向马举起了右手。俯仰之间,少女看到一团火光喷薄而出,街上瞬时亮如白昼,马和马夫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化作一团灰烬。夜风拂过,灰烬也散了。

    魔鬼,名副其实的魔鬼,杀戮之前甚至没有片刻犹豫,怪不得人称“鬼将军”。

    即便有前两世的经历,哀久安深知晏临川的杀伐决断,却仍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失了声,回神之余,转头正对上晏临川怒不可遏的目光。

    浓墨的夜里,冷风卷起晏临川的玄黑大氅,扬起的衣角猎猎作响。火光灭了,周围一切都晦暗不清,长身玉立的“鬼将军”看不清表情,但在哀久安看来,那身影分明若一座大山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哀久安噗通一声跪在晏临川身前,伏于“鬼将军”脚边,抖着声音哀求:“我……我实在不是故意的,只是被车马声惊着,失手弄翻了畚箕,求……大人宽宥。”

    死一般的寂静。方才还嘶吼着的风此刻都住了。

    “不是故意?”

    半晌,晏临川终于开了口,却是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仿佛那声音是凭空发出来的。

    哀久安不敢抬头,她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一股土腥味直钻进鼻子。她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我到陇陵关外采药,迷了路,待找到路下山时天色已晚,便想进关借宿……”

    晏临川粗暴打断:“药?如今世间早已没了医人,哪里来的药?”

    “我真的没骗您……”

    第三世了,哀久安再见晏临川,仍是畏之如虎。可这魔鬼再可怕,自己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哀久安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跪蹭到晏临川身前,抓住他的衣衫,面上故作慌乱,央求:“您信我一次吧大人……”

    离近了,她才看清了晏临川的脸,依旧如前两世那般冷冽,杀气四溢。一对深邃星眸十足魅人,此刻却流露着极度的嫌恶。

    他对脚下的人视若无睹,只极轻地蹙起眉头:“老柳,带她回府,关起来。”

    哀久安暗自松了口气——第一步任务,成功。只要能进入将军府,她定能寻到机会动手。

    这第一步其实不难。“鬼将军”向来多疑,又睚眦必报,谁亏他的,他定要夺回来。自己来路不明,险些让他坠车,又间接让他损失了一人一马,晏临川再冷漠,也总不会便宜了始作俑者。

    管家老柳手上延展出一根枝条,随即手指向哀久安一弹,那枝条便不偏不倚飞向看起来惊魂未定的少女,将她牢牢捆了起来,扛在肩上。

    老柳不似晏临川那般冷漠,与前两世一样,老柳对哀久安倒也客气,只是嘴碎一点,由出事的街角至将军府地牢不过百米,他的话头就没断过。

    “姑娘,多有得罪,我也是奉命行事。”

    “捆得紧了您多担待,马上就到了,到了地牢给您松开。”

    “您看,这地牢里条件还成,您就踏实在里面待着,甭想旁的劳什子事。”

    “老朽给您解开了,不早了,且歇息罢。”

    老管家放下哀久安之后,神神叨叨离开了牢房。

    哀久安揉着被枝条勒得生疼的手腕,环顾左右。

    一切如故。

    仍是这样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仍是那间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将军府牢房。

    晏临川那个魔鬼,他就是什么也不做,单单站在眼前就足以让人噩梦缠身。

    收监过后就是审讯了。哀久安刚安定了些许的心又悬起来,每次重生都是回到她和晏临川相遇之前,因此每次都免不了审讯这一关。

    而“鬼将军”似乎对审讯一事颇为上瘾,重生后无论其他境遇怎么变,审讯用不缺席。晏临川仿佛能看透她的心,她越是不想面对,他偏偏要以此来逼疯你。精神上的折磨才最要命,哀久安倒宁可受些皮肉之苦。

    失败的好处是能让人树立坚定的信念,而两次失败的好处则是让这种信念更加无坚不摧。

    哀久安闭上眼睛,双手置于胸前,贴身而藏的锦囊里,承载着巫彭族七七四十九条族人的性命。

    屠族那日的景象历历在目。

    她来自一个叫巫彭的部落。巫彭族是这世上唯一的医族,以济世救民为宗仰,族人不仅通晓施针用药治疗之术,亦有传言巫彭人的血可祛病延年,乃万应灵药。

    一日哀久安外出行医,归来时却发现整个部落已化做一片尸山血海,巫彭族被屠了族,族人无一幸免。族长的头更是被悬于断裂的图腾柱之上。幸而哀久安赶回来的及时,族人肉身虽亡,元识还未被冥府负责勾魂的鬼差找到。

    哀久安在老族长元识的指引下,找齐了所有族人的元识,又放进遮光的锦囊里小心呵护,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将他们复活。

    可到底如何才能让族人重返人间呢?元识在人间留不了太久,即便不被鬼差发现,元识自身的能量也会一点点消失殆尽。若是灭了,人非但无法转世,这世间关于他的记忆也一并飘散了。

    哀久安拼命寻求复生之法。终于,她在巫彭族先人留下的一本古书中找到了答案——只要用上古时期尸王转世之人的心尖血滴入元识,便可起死回生。

    谁是尸王的转世之人呢?那古书里没有明确阐述,只说尸王转世于三界尽头的蛮荒之域,又因巫彭族先祖与尸王颇有一段渊源,巫彭族人若踏上蛮荒之域,诚心恳求当地城隍,城隍便会入梦告知尸王转世之人的方位。

    于是在城隍的指引下,转世之人直指陇陵关“鬼将军”晏临川。

    巫彭族向来以“慈爱一切生灵”为信条,因此哀久安起先是抱着恻隐之心的,说来晏临川实属无辜,他并未做错什么,只因心尖流淌着的那股特殊的血能复活自己的族人,便要被开膛破肚,以一命换一族命。

    后来听闻晏临川的嗜血和杀戮,哀久安便不断对自己说,杀了“鬼将军”,就当为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冤魂报仇了,自己也算不得违背部族信仰,不过以血还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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