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回府的,这天都黑透了。”老柳躬着身子,背起手,边念叨边调转方向吧嗒吧嗒往将军府走去。

    回府的路上,哀久安和老柳路过一卖花生酥的小摊,摊主正在一口大锅里炒制花生。呲啦一声,果仁的油润醇香气味四散开来,不免让人食指大动。

    老柳在摊前驻足,意味深长道:“啊是花生酥啊,郎主最喜欢吃的零食。”

    想不到平日里挥舞着荡妖杖荡平一切魑魅魍魉的晏将军,竟最喜甜食。哀久安心里揶揄晏临川是幼稚鬼,面上却一脸诚恳地催促老柳:“那买嘛,难得碰上。”

    老柳摸出几枚铜钱,买下两包花生酥,递给哀久安:“姑娘还是您拿着罢,老朽手上有伤,拎不得重物。”

    两包花生酥能有多重?!怕压折自个儿的柳树杈子?哀久安正欲开口打趣老柳,却突然明白他的用心良苦,收了声,乖乖提着那两包甜食往回走。

    再往前几步,哀久安眼前一亮,被一支精巧的紫蝶贝发簪吸引。紫蝶贝具有极强的刺激性,其粉末会导致有气喘之症病人的气道严重收缩,病人会迅速失去意识而死亡,算不得痛苦。倘若晏临川当真患有气喘之症,紫蝶贝将是绝佳的致命武器。

    哀久安停下来扯了扯老柳的衣袖:“柳管家,我喜欢这支发簪。”

    “哦。”老柳点点头,“是挺好看的,像根没长熟的茄子似的。”

    “……那您帮我付钱罢,我出来的匆忙,没带银两。”

    “老朽的银两可都买了花生酥。”老柳眯着笑眼,冲哀久安手上提着的两包零食抬了抬下巴。

    “不会吧,堂堂将军府的大管家,出门就只带几个铜板啊?说出来谁会相信啊?”哀久安气得跺脚。

    “真的,不信您自个儿看。”老柳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在哀久安眼前大力晃了晃,又将那荷包捏扁,以示他确未撒谎。

    哀久安见买发簪无望,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回去吧。不过那花生酥得分我一包。”

    二人一回到将军府,老柳便尿急似的,仿若有什么天大的急事,脚下生出了风,扔下哀久安,一头旋进了厨房。

    哀久安经过晏临川的院子时,透过院门中间的门缝见他房内亮着灯,知他已从陇陵王府回来了。于门口踟蹰片刻,还是拎着那两包花生酥回了自己院子。

    她前脚刚走,老柳后脚就跟一道闪电似的纵身闪进晏临川的屋内。

    房内一片狼藉。屏风倒了,灯台碎了,花盆摔了,地上七零八落,书卷、锦衾、笔墨纸砚、杯碗盘碟,总之一切不该在地上的东西都被扔在了地上。

    晏临川蜷缩在墙角,惨白的脸上满是冷汗,一头青丝被汗水浸得打了绺,粉身碎骨之痛让他整身体都在打颤,身上的中衣也已被他扯得乱七八糟。

    老柳将端来的缓解疼痛的药侍候晏临川喝下,晏临川痛到失声,未免旁人听到,他便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拳头。

    止痛药的作用极其有限,晏临川还是痛得死去活来。

    对此老柳也束手无策,只得在一旁做些杂事。晏临川痛到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他便为他添衣生火,痛到皮肤滚烫、热火灼烧,他便端冰撤火。

    每每月圆之夜,晏临川都要遭此劫难。

    终是熬到了天亮。

    噬骨的疼痛虽然逐渐消散了,晏临川却仍是虚弱。老柳又端来一碗尸气,晏临川抖着手吸光了,方才觉得身体有些好转。

    “老柳,听闻昨日府内一库房走水,查明原因了吗?”晏临川声音仍是无力。

    老柳见他面色稍华,才回应道:“郎主,那间库房存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杂物,火是从里面的布料烧起来的。昨日大家都在为拜月节忙活,没人留意库房的情况,老朽问了几个下人,都说不清楚。”

    “那间库房平日里可上锁?”

    “锁是锁的。不过因那间房内存有蜡烛,需得经常取用,是以库房钥匙就挂在下人院内的墙上,方便随时开门。”老柳支吾道,“不过……”

    “不过什么?”

    “有人见庆尔拿取过钥匙。”

    “又是他?”晏临川声音冷得如同千年冻土,“问过了吗?”

    老柳给晏临川倒了杯茶,推过去,低声道:“问过了,不承认,也确无其他证据证明就是他。”

    “他觉得有哀久安夹在中间,我不敢把他怎样是么?早晚的事儿。”晏临川切齿。

    老柳能说什么,到底也是他调教出来的下人,若说庆尔该打,他也难辞其咎。

    “找人盯着点儿李瑾,直到她启程回宫。”晏临川语速飞快,声音低沉。

    老柳疑惑。

    “她身上有尸气,不似惯常的人或妖的。昨日在街市,我借帮她戴步摇之时探得的。”

    “老朽这就让人去办。”老柳转身往门口奔去。

    “等等。”晏临川喊住老柳,装作不经意道,“那丫头的伤没什么大碍吧?”

    “老朽留意过了,无事,扎破了点皮,看来您早先刺入她体内的那张金丝茧确能起到保护作用。”

    晏临川沉默良久,才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了口:“我那样对她,她定是生气了。你把当时的回忆重现出来。”

    老柳身为一个曾于忘川河水边站了万年的柳树精,对着水面的倒影也看了万年,傍身的本事就是能将自己的回忆还原,将他看到的景象原封不动的呈现出来。

    老柳伸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圆圈幻化成水,水波如镜,映出了老柳和哀久安在街市上的画面。

    看到哀久安开口询问晏临川的身体情况时,晏临川痛苦地闭上了眼。老柳见状,抬手想收了水镜,却被晏临川拦住了。

    “无妨。继续。”

    取完了回忆,老柳第八百次摇头加叹气地离开了。

    上午,半夏将花生酥给晏临川送来。晏临川拿起一块花生酥,目不转睛地盯了良久。

    他忆起一万年前,他屁颠屁颠跟在祖巫姑姑身后,天南海北给世人治病的日子。

    祖巫女医是最喜欢吃这种零食的。

    那时候晏临川刚从万人坑里爬出来,遍身尸臭,村落里的百姓,山野间的动物,白日里的人,暗夜里的鬼,总之他碰到的所有生灵无一看到他不嫌恶地掩起鼻子,躲得远远的。他走到哪里,哪里便有人用石头扔他。人们说他会带来厄运,这世间横死的人,都是因为沾染了他的臭气。

    时间久了,他也惯了,他也谁都不理,像一只小刺猬,浑身长满了刺,生人勿进。他一个人在林子里吃野果,在山洞里睡觉,天地一穹庐,倒也自在。

    直到他碰遇到祖巫女医,也就是当今巫彭族的先祖。女医来林中的一棵树下采药,抬头见他坐在树杈上吃野果。女医注意到他手上生了痈疮,便喊他下来要帮他医治。他才不要。下去的话,离得近了,那漂亮的女医姐姐也定会和其他人一样,嫌他臭,躲得老远。

    祖巫女医见他不肯,笑意盈盈站在树下,用一块花生酥逗他下来,那块酥糖散发着又香又甜的气味,天生地养的野孩子哪里见过这等吃食,抵挡不住诱惑便下来了。

    女医随即皱了一下眉头,将手里那块花生酥塞进他嘴里,又捏着他的鼻尖说“小破孩,你有点臭臭的呢!不过也没关系,洗洗就好了。”,说完便拉着他的手来到水边,用一种香香的花瓣给他洗头,洗完又帮他把头发梳好,最后还温柔地在他手上涂了药膏。

    自打他来到这个世间,还从未有人触摸过他的任何一寸肌肤。

    他从此便跟着祖巫女医了。女医也不赶他走,就日日带着他走遍初开的天地人间。

    女医到各部落行医,他帮她拿东西,背行李;女医去山间采药,他攀藤揽葛去采绝壁上的草药;女医为病人煎药,他举着蒲扇不知疲倦的扇火。

    女医要他知礼仪,懂廉耻,行天下,亦教他识百草,尝百味,除百病。他极聪慧,一点即透,很快便脱胎换骨,再也不是那个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野孩子。

    若是没有魔罗,若不是自己那时懵懵懂懂贪图什么永生,就不会有祖巫女医的跳崖,也不会有二人万年来无法相认,即便她转世为巫彭族的女医哀久安,仍是恨自己恨得入骨。

    恍如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如今哀久安三世皆求以自己的血换取巫彭族的复生,是宿命的悲,亦是轮回的痛。

    一万年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晏临川以为他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低头一看,原来还在原地。

    祖巫姐姐跳崖时该有多恨,才会在他拉住她时拔刀将他的左手砍了,一心只求坠崖。

    晏临川举起自己那只带着铁手套的左手,凝神打量了许久,才缓缓将手套取下来。

    空空如也。

    那不是铁手套,而是一只假手。断肢的伤口早已愈合,截面上的疤痕却历历可辨,狰狞着诉说它的可怖经历。

    晏临川红着眼,捏了一块花生酥送进嘴里,又苦又涩。

    这还是祖巫姐姐死后,他第一次吃花生酥。

    以往他遇上花生酥的摊子,总要买些回来,不是买来吃的,而是用来祭奠祖巫女医。他将这些甜食撒向兴国的山山水水,城镇街巷。他有他的倔强,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他执拗地以为,姐姐死后的游魂若是看到这些花生酥,定会知道是他在寻她。

    是以于哀久安,晏临川只盼她能忆起前尘往事,求得一个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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