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隐隐约约能听到屋里人的嬉笑讨论,悄悄向后打量却也没看到什么人跟出来。

    燕苦寒木着小脸,新鞋踩在鹅卵石路上发出微微的踢踏声。他边向阡华宫大殿行去,边缓缓打量四周,直到在看到将进后花园拱门侧的竹林子后,他四下瞧了瞧,便急急钻了进去。

    站在隐秘的林子里,燕苦寒捏了捏拳头,俯下身,将口中含了小半路的清茶悄声吐到了拱门脚下。在吐了几次口中余下混着茶味的吐沫之后,燕苦寒才真的平静下来。

    太诡异了,这里的人热情的过分。

    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尖酸刻薄冷漠无情,这般积极的作态,只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就在燕苦寒准备起身往主殿那去时,许久未见人的苏绣寻了过来。眼神极好地一下就瞅见隐藏在竹林墙角的小身影。

    苏绣唤了一声燕苦寒,成功让这个小男孩像受惊的猫儿一下从地上窜了起来,一脸做了亏心事似的回身盯着她。

    苏绣腿长,没几步也钻进了竹林子,踩着落叶欻欻几下就站在了燕苦寒面前。

    “你在这藏着做什么?”

    扬着眉,苏绣歪头看了看一脸小紧张又强壮镇定的燕苦寒,然后将目光落在他身后。

    这小孩儿不高,和公主的身量将将相似,苏绣一眼就打量完身后那片墙角和泥地。

    默不作声的看了一会儿,苏绣轻叹一声,不知为何好似可怜他一般看了看燕苦寒,便拉着人往竹林外走去。

    燕苦寒踌躇了一下,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舌头却打结了一样憋不出完整的话。

    “我不是...”

    “先去公主那。”

    苏绣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努力解释,燕苦寒只得抿了抿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快步向前殿走去。

    毅行站在小屋门口靠着门,看着竹林里钻出来的人影快快地消失在了视线中,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般无声地看着。

    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拍了拍衣袖在门框上蹭到的灰,旋身进了屋去。

    屋里大大小小的一群娃娃吵吵闹闹,闹着围着他这个大哥哥,毅行无奈地笑着,

    “你们莫要太兴奋,他经不起吓。”

    重新站回孟笙歌面前,一身干净的燕苦寒因着刚刚的情况更加沉默了。

    他余光看到苏绣俯身在孟笙歌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是孟笙歌不大不小的一声“啧…”

    伴着一声轻叹,那双向来不好好睁着的杏眸直直地回看,带着复杂的情绪撞进他眼里。

    捏紧了衣袖下掩着的拳头,燕苦寒心里却突然生出一种无所谓的感觉来。

    左右不过就是没了这条命,反正他什么都没了。

    孟笙歌换了个姿势,端正起身子坐在罗汉床边,朝他招了招手,

    “罢了,一会儿再说吧,燕十三你过来。”

    燕苦寒顺从的走过去,站在她一臂之外的位置上,绷直了身子。

    然后他看到孟笙歌抽出罗汉床上小几上的一沓子图纸,对着他比比划划,他身后是鱼贯而入的一群人。

    他只余光一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玉挂牌,晃一下进了他的视野。

    是尚衣监掌司思福。

    思福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也是这两年来,为数不多没有对燕苦寒动过手的人,连眼神都不曾分过。

    他总是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像是院墙头上趴着的老猫,成日里眯着眼,微白了的双鬓夹着黑发梳顺了披在身后,好似除了上面的尚衣监掌印传的话,就没什么能叫他提起兴趣。但是无论是看不起还是不想搭理,他的态度是燕苦寒乐意接受的那种。

    只可惜他没被分到思福的手下,思福自然也从不过问这个惨极了的小孩儿。

    与他何干呐。

    思福恭恭敬敬地向孟笙歌行了礼,身后的一名太监捏着皮尺便向燕苦寒行去。

    燕苦寒侧过身,看到太监的一瞬本有些僵直的身子更是绷紧了。而那名太监抬眼看到是苦寒时,更是收不住面子上的震惊。

    那尚衣监里只一个思福没找过他麻烦,其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前这个也是这些愈发过分的人之一,不比岑福好到哪去。

    孑临也是惊骇,本以为今天跟着思福公公到了公主殿,能做点样子叫六公主给个眼神记个脸,结果倒是看到了个熟人。

    一时间心里颤了起来,他看到燕苦寒身上干净整洁的新服,还有什么不明白。

    公主这眼神,怕是给不了自己了;就希望那鞭子,不是抽在自己身上的吧。

    三两步就走到了燕苦寒身边,孑临依旧微垂着头,恭敬的姿态做足了,手上的皮尺还没挨到微颤的少年,就听到一声平淡的“退下!”,词没多狠,语调稀疏平常却不怒自威。

    “咚!”的一声,孑临身体比脑子快,自个儿直直地跪到了地上,蹭着软纱地板受惊地向后跪着退了几步。

    只是吓得一惊,抬头就不慎和孟笙歌眼睛对了个正着。

    低头,赶紧低头,孑临抖着身子,话都说不出来。

    孟笙歌瞥着他起了身,缓步到了燕苦寒和孑临之间,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抖成鹌鹑的孑临。

    白生生的小手伸出,轻轻一勾,就从孑临高高举起送上前的手中将皮尺撩了起来。皮尺被扯走,尾端不轻不重的在孑临脸上抽了一下,跪着的太监却连气都不敢出一下。

    似是瞅着孑临打量着,孟笙歌不紧不慢地转过了身,指尖戳了戳着身后的燕苦寒肩膀示意其转身,人掉了个个儿,背着自己。

    “燕十三,胳膊抬起来。”

    乖乖听话的少年悄悄舒了口气,迟疑一下,温顺地抬起手臂展成大字。

    少女漫不经心地拿皮尺在他身上比比量量,后面许是实在不会看,苏绣接过物件,轻手轻脚地为少年圈圈量量,迅速地记下了诸多细节。

    孟笙歌瞧着记下的数字,微垂着眉眼神色淡淡,嘴上却念了几句

    “瘦的,跟只猴儿似的”

    “肉没几两,骨头倒是硌人得很”

    “小时候肉墩墩,长大全靠喝露水吗”

    越说多几句,地上的和思福身后的太监宫女们越是抖得一个比一个有节奏。

    细细量了量燕苦寒的身型,苏绣也不禁皱了皱眉,捏着人肩膀,又把正面扭向自己。

    面子上没多的表情,燕苦寒却感觉到一旁依在罗汉床几上的六公主的不悦。

    垂着眼不吭声,燕苦寒也不觉得需要说些什么。

    还有什么事是她查不到的吗?大概没有吧。他连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的都一清二楚,还需要自己做什么耳目?

    那她要自己到底做什么呢?

    想起方才白玉一样的小手拎着皮尺在自己瘦削的身上比划,没由来的燕苦寒对自己的状态产生了厌恶。

    是一种那些经历带来的负面情绪与现在的“安宁”下自己的平静交织在一起的奇怪的厌恶。

    但是这种情绪起来还没多一下,就被懒散柔软的声音冲散了。

    听到孟笙歌念叨些什么,他倒也被牵着思绪想起,自己小时候养得的确挺肉实。父亲虽然不甚多关注自己,但是因着是个儿子和对母亲的宠爱让他在府里活得也是滋润,兄长姐姐们也乐得多了“小玩意儿”,好吃的好玩的都逗着给他。

    他六岁前就像过年大门上贴着招财迎新的小福娃,又肉又漂亮,谁见了都喜欢。

    待他回过神,孟笙歌已经把玩起了苏绣放回小几上的皮尺,而苏绣则命了人将那一沓子图纸展了开,那些尚衣监的宫女太监抖着身子捧着,站了一排在他面前。

    抬了抬下巴努了努嘴,孟笙歌叫他自己选。

    “随便挑罢,都做了也行,你现在穿着小鹦鹉的常服,需给自己备几套,后日的端午宴也得穿新衣裳;我常出去,出宫了跟着也不能穿宫服。你自己看着办吧,那边有江南新下来的布料,选点喜欢的。”

    踩着台子爬回罗汉床,孟笙歌支着脑袋瞅着燕苦寒。

    燕苦寒看了看那些抖得线都快看不清的图纸,抿了抿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驳了回去,

    “都一样,我这宫里的没有吃不饱穿不好的,我还没那么苛刻。”

    噼噼啪啪响,那图纸抖得更欢了。

    燕苦寒又轻轻拧了拧秀气的眉毛,哪知孟笙歌紧着跟着又是一句

    “无所谓啦,之后长了个头,再新做就好了。”

    于是在燕苦寒“扭捏”地踌躇一小盏茶的功夫,这些图纸就在孟笙歌的一道命令下,和着一堆子新布料一起安排好了。

    燕苦寒看着被安放在思福身后宫女手中捧着的那沓子纸,心里多少冒了点奇怪的感慨,

    [像是在以前,过年了置办新衣裳,也没这么大方过]

    安排妥当了,尚衣监的一群人安静无声,都缩在思福身后,大气不出,只盼这骇人听闻的六公主能忽略了他们。、

    孟笙歌盯着燕苦寒看着,漂亮的元宝唇开了开,又抿了抿,最后带着一丝复杂的感觉对燕苦寒说,

    “去吧,这边没事儿了,自个儿去找鲁小班拿工具。”

    燕苦寒一愣,拿工具,拿什么工具?

    叹气一声,孟笙歌摇了摇头,

    “鲁小班那有镐子,不就是想挖竹笋吗,去吧,林子够大,随便挖。”

    燕苦寒这回是反应过来了,狐狸眼睁圆了瞅着孟笙歌,又扭头看了看一旁的苏绣。

    “…….?”

    他面上已经掩不住那股子讶异。

    落在孟笙歌和苏绣眼里却变了味儿。

    可怜的孩子,连个笋都没得吃。

    “没事啦,这儿没人敢凶你。想吃就去挖,多挖点,拿去给小厨房,或者给毅行让他去做也行,今晚吃个够。”

    “……”

    顶着一圈子尚衣监的人的偷瞄下,燕苦寒话都不知道怎么回了,只木着脸,点了点头,捏着孟笙歌递给苏绣塞到自己手里的半个拳头大的草莓一把,僵硬地转身,路过一众尚衣监鹌鹑,呆呆地出了大殿门。

    后面是孟笙歌不大不小的一声叹息,

    “唉,这季节是该吃笋了。”

    苏绣应着回了一声,似是怜惜,

    “……小孩儿脸皮薄,经得事儿多了,不敢说了罢……”

    主仆俩一应一合,等燕苦寒走到后院拱门那时,白皙的面皮和着耳朵都烧得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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